一個女劇員的生活(2 / 3)

陳白呷了一口酒,就說,“話說得真是動人。”

“你以為我是演戲嗎?”

“我以為你是天才,不拘演戲或別的事,總是那麼使人覺得美妙傾心。”

蘿稍稍覺得自己為這個話所征服了,就也呷了一口酒。

陳白又說:“士平先生是第一個承認你是天才的。”這個話說的不甚得體,把先前一句話所造成的局麵又毀去了。這時蘿正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她忽然覺得陳白是有酸意的疑心到她了。一個女子在這方麵失去了男人信托時,依照了物理的公律,對於男子的反抗總是取最優姿勢,就是故意去和那使自己被誣的男子接近,作為小小報複的。她這時把杯子拿到手上,做出有意使陳白難堪那種神氣,同上手一點的主席士平先生,遙遙的照杯,喝了一點紅酒。

坐在一旁的陳白雖在幹笑,蘿卻猜得出這笑裏隱藏得是什麼成分。她就故意問,“陳白,你快樂呀!”

那人非自然的點點頭:“我為什麼不快樂?你以為男子都是像女子一樣,按照她所見到的使她歡喜或憂愁嗎?”

蘿說:“能夠像你這樣做男子自然很可佩服。”

“但我不要別人佩服。”

“我當然知道你這意思。”

“因為你是聰明女子。”

“大致還不十分聰明吧,你太過獎了。”

“……”

“……”

吃過咖啡,散席了,有兩個與蘿較好的女子,包圍到這個被人目為皇後的人,坐在一個屏風後談話去了。陳白則同士平先生,與另外出版組幾個學生,商量印刷下一次排演的戲券同廣告。一些成對的青年男女學生,坐到一角上去,都在低聲低氣的談論蘿同陳白的愛情,仿佛隻有這話是唯一的可說的情話。另外還有一些男女,各人散坐到各個地方,吃飽了,遵照一個肚子有了食物的青年人習慣,來與朋友說到吃飯穿衣女人文學各樣事情,都說得有條有理。這些人思想自然都是激進的,人是漂亮的,血是熱的,可是,頭腦也就免不了是糊塗的。大家看世界都蒙蒙目龍目龍,因這蒙蒙目龍目龍,各人就各以生活的偏見,非常健康的到這世界上來過日子了。各人也都有一種悲哀,或者為女人的白眼,或者為金錢的白眼,因為刺激,說話把本來性格也失去了。這其中還有幾個孤芳自賞的男子,白白的臉兒,長長的頭發,為了補充自己藝術家外觀起見,照習氣在白的襯衫上配上一個極大的黑色的領結(或者這領結又是朱紅顏色),領結為風所吹動,這種男子憂鬱如一個失戀的君子,又或者驕傲如一個官吏,一人獨來獨往的,在那大廳中柔軟的地毯上來回走著。幾個最能同情而又不大敢在人前放縱的藝術學校一年級女生,就在心上暗暗的讓這動人的優雅男子印象,搖撼到自己的芳心,且默記劇本上的故事,到有些地方似乎是與自己心情相合的時候,就在眾人不注意的情形中,把身體顯出的姿式改正了一下。

到後有人起身走了。有人望到壁上的大鍾,趕到北京戲院看《黨人魂》的時間到了,就三五不等的離了這聚餐地方。女人們有朋友的被邀去看電影吃冰,沒有朋友的也走回學校去了,那個在前一次裝扮工人的蒼白臉男子,還等待什麼神氣,一個人坐到一角看報。把小組會議結束了以後的士平先生看看許多人都走了,就到出納處去知會本天的用費,回來時,走到屏風處去看蘿,陳白也跟著走過來。因為先前蘿是同士平先生一同來的,士平先生就問蘿說:

“回去還是要到別的地方去玩?”

陳白卻代替蘿說:“她答應了我到太和旅館看日本人的攝影展覽會。”

蘿因為在士平先生麵前,她有一種權利存在,她表示她自己趣味是陳白不能占有的,這時對陳白的話加以否認了。她說:“士平先生,我不想去看那個日本畫,我要回去。”

“當真嗎?”

“我不願意來說謊話糟蹋時間。”

陳白臉上覺得稍稍有點發燒,但仍然極力鎮靜到自己,“我陪你去。”蘿不加思索就答應:“也好。”陳白從語氣上有了點不平,又改口說:“我不能陪你去。”這個話傷了蘿的心,沉默了一會兒,向士平先生說:“士平先生,你無事情作,就同我家中去坐坐,我們昨天談到那個故事還沒有完,舅父的酒是等待你去才會開瓶的。”

士平先生望到陳白不做聲,心想“這是小孩子故意報複。”就說:“陳白,你不陪蘿去,這是什麼意思。”

陳白走開了一點,有一個人不快樂的神氣:“她並不要我去!”

看到陳白這樣子,蘿在心上有了打算:“陳白你這樣,我就做一個事使你難堪。”她同另外幾個女子點點頭,就走到放衣帽處去為士平先生拿帽子。陳白看得一切很清白,且知道這是故意為使他難堪而有的動作,他也走過去拿帽子,預備走路。這男子是在任何情形下皆不覺得失敗的,他看到他們下樓去了,看到那個憂鬱的學生,還似乎在看一張報紙,非常用心,忘了離開這大廳,就過去望望。“密司特周,轉學校去還是要到別處去?”

那學生看到今天蘿是同士平先生在一處走去的,這時陳白來同他說話,在平時所有因某一種威脅而起的惡劣情緒少了一點。陳白是他的教授,所以忙站起來一麵整頓自己衣服一麵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莫回學校去,我們兩個人到太和館看畫去,好不好?”

“好。”這樣答應著,這人似乎又即刻對自己所說的話有所惑疑了,就望到站在麵前健美整齊的陳白,作著一種不知意思所在的微笑。

陳白懂到一點點這人憂鬱的理由,忽然發生了一種同情,這種同情是平時所沒有的,就拉著這年青學生的手一定要同他去玩一陣。到後,又看到那另個女生要走的樣子,就說:“小姐們,同誌們,一起看畫去,一起看畫去。”女子們互相望了一會,像是都承認這個事情不能拒絕也無拒絕的理由了,就不約而同的說:“好。”

一共到太和館去的他們有六個人。看了一會日本人的西洋畫,幾個人又被陳白邀到一家附近咖啡館去吃冰。陳白走到電話處打了一個電話,問士平先生回了學校沒有,從電話中知道士平先生還不回學校,陳白有一點點不快樂,與學生們分了手後,就趕到蘿所住的地方去了。

過一禮拜後,××劇團又在光明劇場排演了一個士平先生的創作劇本,名叫《王夫人的悲劇》,主角仍然是女角蘿。因為這個劇本須要兩個男角作陪襯,陳白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由陳白挑選了那蒼白臉的周姓學生充當。在排演期間,陳白從一些旁觀中,含著秘密似的偵察到蘿的一切,至於蘿,則因為那配角默默的不大說話,就常常帶了一點好奇、一點挑撥的意味,去與這怯弱的男子接近,在一處練習劇情上的言語與動作。有時在陳白麵前,為了特意要激惱這自私男子,為了要使他受一種虐待,且似乎看得出是陳白應當得到的虐待,也會故意把女子所有的溫情給予那周姓男子過。其實則這女人完全沒有想到這危險遊戲,所種下的根是另一麵的爆發,她在這一件事上,稍稍把她的聰明誤用了。

當這劇本正式上演以前,在預演上就得到了極好的成績,那周姓學生,不知為什麼原故更沉默了,士平先生沒有明白這理由,到後方始稍稍注意到他,就問他,為什麼這樣不快樂。這學生紅著臉一句話不說,走了開去,到後又像害怕導演士平對於他的行為有所疑心樣子,把這一角另外換一人,所以又寫信到士平先生處去,釋解這憂鬱隻是身體不大健康的原因,毫無其他理由。士平先生是對於年輕人心情懂得很多的,他相信這個人的誠實,且覺得這個人對於表演藝術與語言天才,都不是其他腳色所趕得上,故特別同他說了許多努力整頓自己的話,使這學生對於士平先生,多了一種信托,隻想有機會時,就在這中年人麵前來披心瀝腹述說一切。

把戲演過後,這學生同士平先生似乎特別熟了,每每走到士平先生房中來時,常見到蘿在這裏,就非常拘束的坐到一旁,聽蘿同士平先生談話。有時獨與士平先生在一處,談到蘿同陳白的要好,這年輕人露著羨慕可憐的樣子,總是這樣帶點固執的調子,說:“他們都說陳白要訂婚了,他們都這樣說。”

士平先生聽到這個話很有許多次數了,有時隻是微笑不答,有時檢察了對方一下,就也似乎固執的說:

“這是一定的,這是一定的。”

蒼白臉學生聽到這個話,就顯著稍稍狼狽了一點,沉默不再言語了。或者再過一會,忽然又這樣說:“他們都說蘿好。”聽的就問:

“誰說?”於是又好像不知所答的默然不語了。

在士平先生心中,有對於這學生十分同情的懷抱。

四新的一幕

××劇團與××戲劇學校有一種謠言發生,是關於陳白與蘿戀愛的事。這謠言如一般故事一樣,在一些年輕人口中,正如生著小小的翅翼,不久就為許多人所知道了。謠言的來源是有一個學生,夜裏到××公園去,當夜天上無月光,這人各處走動,到了一個土山上,聽到山下背陰處蘿的聲音,同一個人像在爭持一種問題,非常興奮。到後這學生轉到園門外邊去等候,就見到陳白同蘿一同走出,一出門,蘿跳上一部街車一句話不說,車就拖走了,陳白非常頹唐樣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又一個人走進公園去了。大家把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觀察他們倆人的生活,謠言不久就由事實為證明了。

兩個人不知為什麼原因,把那友誼上的裂痕顯到行為表麵上以後,那沉默成性不常與人言語的周姓學生,似乎是最後才知道的一個。他聽到這個消息,心上起了一種空漠的感想,又像是這消息應當使自己歡喜一點,但實在他卻在這消息上更憂鬱了。這是一個最會在沉默裏檢察自己的年輕人,他把這事情,聯合到自己的生活上作了許多打算,看不出有快樂的道理。當時他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沒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時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飛。這時已經是六月中旬了,再過一陣因為暑假將使許多人回家,也將使他自己難過。蘿常常來到學校,不外有兩種理由,其一是因為練習演戲,其一卻是拜訪士平先生與陳白,暑期天熱戲是不會排演了,到了暑假陳白一定要離開這裏,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個地方去避暑,所有一點好機會都失去了。這時這大學生,聽到了這新的消息,他心裏想,“我的災難是到了。我頭上落下了一樣東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機會使我死得方便,我將為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個同學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就來問這個人,有些什麼事用得著他,他可以去做。這大學生隻是搖頭,等到同學走後,他望到窗間的一個女角蘿扮演××的照片,就哭了。

陳白同蘿是早聽到了這謠言的。為了自尊的原因,陳白對於這事自然有點難過。他曾想過了用各樣方法,去挽救那種由於言語造成的過失。對於蘿,他自己覺得已讓步得很多了,可是都無法恢複過去另一時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敗了,卻仍不缺少一個紳士的做人態度,當到一切人的麵前,從不現出憂戚的顏色。另一麵他又照著身份,因此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種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覺得這件事為人知道了,是他一點恥辱,一點不利於己的過失,過一會,卻另有所會心,以為這事對於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蘿並不像陳白這樣子。她原是一個女人。女人對於戀愛,有一種習慣的貪婪,雖說她同許多女人一樣,是在不變的熱情中感到厭煩了男子的一個人。她曾有意把陳白的印象貶價估計過,還在男女間故意找尋過友誼的罅隙,極力使之闊大,引為快樂,她曾嘲弄過這戀愛。可是,她在並不否認這戀愛是在習慣上成為離不了的嗜好的。她習慣那相互間的勾心鬥角,她習慣那隱藏在客氣中的真實,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這使自己忽而聰明忽而愚蠢的旁人一笑一顰。她因為把那一個女人不應當明白的男子種種壞處完全明白,所以她就在一種任性行為下把生活毀了。

當她在有一次同陳白為一種問題爭持不下時,看到陳白生氣走去了,心裏就覺得有一種缺陷,非想法補充不可。那學生看到公園中的兩人鬥氣情形,卻就是由於蘿的好意,在那天把陳白邀去講和,結果卻更失敗,因此她也就隻有盡這謠言變成事實,不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來試圖補救了。

因為這友誼分裂了,她感到一點兒沮喪,可是她知道處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學校仍然應當繼續過去,戲仍然應當繼續學習,同時表麵的交誼也仍然應當繼續維持。她一切都照這計劃做去,她使別人無從在這件事情有把謠言擴張的機會,同時又使陳白知道他的行為並不使她苦惱。她逞強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氣了一點,使一切人皆變成自己的朋友,卻同時便成了陳白的敵人。

蘿的處置毫無錯處,陳白到後是屈服了,認錯了,投降了。但因此一來,她更看不起這個男子了。她並不把這勝利得到以後就恢複了過去的盡陳白獨占的友誼,她知道陳白一麵屈服一麵還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熱情卻毫無真心的進取,因此她故意作出許多機會,使××學校皆知道蘿並不是陳白獨占的人。

因這原故,有一個晚上,那個蒼白臉兒周姓三年級學生,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做出使士平先生驚訝的故事來了。

當他直言無隱的把愛著蘿的事情告給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雖說一麵勉持鎮靜說著“這也非常自然”的話,平定到這學生的心,可是自己終不免為一種糾紛顯出努力的神氣。他讓這學生把所有要說的話說完,他知道這學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夠在這事上有所幫忙,所以才來傾訴這不可告人的隱衷的。他知道這學生的意思以後,仍然用言語鼓勵這匍伏到自己腳下的可憐的年輕人。

他做了一點偽紳士樣子,作為不甚知道陳白與蘿的事情,就同那學生說,“好像陳白同她有了一種關係,你不是知道了麼?”

那學生說:“我所知道的是陳白得不了她。”

那個先生心中就想:“陳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這事情麼?”

因為士平先生沒有把話說出,那學生也覺得自己的不濟了,就接到說:“我也知道我是無分的一個人。我沒有陳白的好處。凡是使一個女人傾心的種種我都沒有。我的願心隻適宜於同先生說及,因為先生知道人類在某種情形下,有無可奈何的煩亂,苦惱到靈魂同肉體。我並不想這件事有盡她明白的必要,我隻是拿來同先生說說。我要走了,因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偉大的人,我隻能做到這一點為止。我因為愛她,變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麼樣?我應當怎麼樣去為這個全人犧牲,還是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結果!我縱可以在黑暗裏把我靈魂放大,裝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陽下見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無用處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子?我不明白……”

說到後來這青年就小孩子一樣在士平先生麵前哭了。士平先生沒有話可以說,就盡這個人哭了一會,自己抽了一支煙,仿佛想從煙霧中把自己隱藏起來。這學生是那麼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當成母親一樣毫不隱瞞的傾訴了心上的一切,末了還這樣放肆的哭!事情非常顯然的,就是這年輕人完全不知道蘿為什麼同陳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點點,這時就不會這樣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蘿同陳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則這學生知道這情形以後,將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殺了。

士平先生沒有作聲,望到這學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臉無話可說。等到學生把眼淚擦去,做著小孩子的樣子發笑了時,士平先生就輕輕的歎著氣,很憂愁的說道:

“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當為你盡點力,想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你應當強硬一點,因為這樣軟弱對於自己毫無益處。愛情是我們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卻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實或者可以使你快樂,但想象總隻能使你苦惱。你的身體不甚健康,對於許多事容易悲觀,這一點,你是因為身體的弱點,變成不能抵抗這件事所給你的擔負,因而沉在悲哀裏去了。你要在這事情上多用點理知。隻有理知可以救濟我們感情上的潰決。我聽到你說及的話,都很使我感動,因為人事上的糾紛我知道的多了一點,我待說這時代是要我們革命的時代,不應當為戀愛來糟蹋感情,這話說得全是謊話。不過,當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關係能夠在各種形式中存在,愛的範圍也比較現在這一個時代為寬闊,我相信我一定還能幫你許多忙。你這時要我為你做什麼?是不是要我去把這事情告給蘿?”

聽到士平先生說的話,這年輕人淚眼婆娑的搖了一下頭,用著傷心到了極點的人的神氣,說,“我不希望這樣。”

“那要怎麼樣?”

“我無論什麼希望都沒有,我沒有敢要求什麼,我也並不需要什麼,我現在把這件事同先生說到,我似乎就很快樂了。”

“我希望你能夠這樣。有什麼難處時隻管同我來說,我當為你解決。”

“我非常感謝先生。在先生麵前,我不知不覺就要放肆了。我很慚愧。”

“不必這樣。我願意你聽我的話,不要使幻想和憂愁齧傷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這個還複雜一點的,應當有勇氣去承受一切,不適宜一個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擔心你的身體,你是不是要吃一點藥?”

年輕學生又搖搖頭,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聽到那寂寞鞋聲,緩緩的響過甬道,轉過西院的長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這年輕人所說的一些話,心中覺得不大快樂。他本來先是預備翻譯一個供給學生們試演用的短劇,這時也不能再做這件事了。

他想到這件事就是一個劇本的本事,也是一個最好的創作,他記起一個日本人的小說來了,山田花袋的綿被,就在同樣意義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並不像把自己放在一旁,來看兩個信托他的男女戀愛。但這件事在另一時,如果這信托先生的大學生,知道了自己錯誤,做先生的能處之安然沒有?如果知道所申訴的話,所說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戀的女人,這學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應不應負一點疚?他有點追悔,是在當時為什麼能盡這學生把話說完,說話時他並不去製止,說過後他也不告過那學生什麼話,覺得似乎做了一種欺騙事情,不能找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

另一個地方,這時的蘿正接到一個陳白的信,讀了一會,滿紙的懺悔,也仍然滿紙是男子對於女人的謊話。因為信上的話越寫得完全,蘿就越不相信,看了一會信,心上有點懊惱,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這人近來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從舅父方麵看來,蘿有點變了。舅父把這個說及,作為取笑資料時,蘿總沒有做聲。舅父問,這是為什麼?答也不大願意,隻悄悄的溜走了。這樣情形使舅父看來,舅父雖然一麵笑著一麵總有一點兒憂愁。

舅父從士平先生方麵,知道了陳白與蘿的關係,為了一些小事惡化了。他以為一定就是為這一個理由,使蘿感到日子難過,就勸她不要再到××學校去,且說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陣。這紳士用的還是那安詳的紳士頭腦,為甥女打算一切,平時辭辯風發的蘿,卻失去了勇氣,同舅父談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來較多來到這紳士家中,因為演戲或是談談別的,蘿與士平先生在一處,這舅父見到總覺得很快樂。士平先生常常在這紳士家中吃晚飯,三個人說話的多少,在平時第一應當為蘿,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輪到紳士。但近來卻總是紳士說話特別多。蘿忽然變成沉靜少言語的女子了,紳士知道了這是陳白的事,影響到了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樣,還是常常盡蘿有機會來攻擊他。蘿沒有什麼興致說話,成天在心上打算什麼問題,隻士平先生來時才稍稍好了一點,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過來用晚飯。吃過飯了,三人有時坐了自己那輛小汽車到公園去散步,又或者到別處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點。

在士平先生走後,這紳士舅父,為了娛悅自己也娛悅蘿,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當作話題,說及許多關於這人的故事。有時故意誇張了一點,說到這人如何在年輕時節拘謹,如何把愛人死去以後,轉為社會改良運動的人物,如何為藝術運動,犧牲金錢同時間。這樣那樣皆談到了,聽到這些話語的蘿,或者不作聲,或者隻輕輕在喉中嗡了一聲,像是並不歡喜這個話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到這些時節,舅父就故意的說士平先生還似乎年輕,一定在戲劇學校方麵也愛過什麼女子,不然不會那麼變化。舅父的意思,隻是為使討論的人得到一種新的問題,新的趣味,毫無別的意義。蘿在這些情形下,就有點皺眉,憂鬱而帶一點孩氣,要質問舅父。

“為什麼你疑心到這樣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顯著頑固的神氣,說:“為什麼嗎?我正要知他為什麼使我疑心!”

“舅父……”

“怎麼又不說了?”

蘿就苦笑了一會,

“沒有,沒有。我想起的是別一件事情,所以……”

“什麼別樣事情?”

“別樣就是別樣!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夠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這種時節,才好好的估計了對方一下,看看話應當如何說下去才對。望到略帶怒容而又勉強笑著的蘿的神氣,這紳士不再說話了。沒有話可說,心中就想,“獅子發怒,是因為失了它的伴侶!”他為自己這巧妙的估想,在臉上蕩漾著笑容。他還想,“年青的人,在戀愛上受點打擊,可以變成謙虛一點持重一點。”

蘿在這樣情形下,隻應當可憐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這紳士,才合乎這聰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現在卻隻能為自己打算去了。她聽到舅父所說及的話,心中非常難受,隱忍到心上沒有顯示出來。她為自己的處境歎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學生麵前一樣情景。人家無意說出的話語,恰恰變成觸著自己傷處的利器,本來是在某一方便時期,她就想盡舅父知道這事情內容,可是因為舅父那種態度,反而使蘿不能不瞞著這紳士下去了。

她想:“這時知道了這個,他一定為憤怒破壞了他生活上的平衡。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憤怒的事,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這紳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樂!一定把對於士平先生十年來的友誼也破裂了!一定還要做出一些別的事情來!”

她想象舅父知道了這事一分鍾間那種狼狽情形,就把在舅父麵前坦白的自訴的勇氣完全失去了。

可是這事情隱瞞得能有多久?

陳白的來信時,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數天星子,因為是聽到有人在下麵等候回信,又聽到蘿要娘姨說沒有回信,等了一會,就要娘姨去問蘿小姐,若是沒有睡,可不可以下樓來坐坐。先是回說正在寫一封信,沒有下樓,到後又恐怕舅父不樂,不久也就坐到草坪裏一個藤椅上喝冰開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開口的機會,隻說天上的大星很美。蘿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適間那封信上,就說:

“舅父,陳白來了個信。”

“我知道的,怎麼說?”

“一個男子,在這些事情上,如何說謊自圓其說,我以為舅父比我知道當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無論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是說舅父已經腐化了嗎?陳白是聰明人,做的事總比我所想象的,還要漂亮一點。”

“實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是虛偽。”

“你總說別人虛偽,我有點不平。”

“舅父不知道當然可以不平!”

“我知道呀!你們年輕人好時是糖,壞時是毒藥。”

“……”

“要說什麼?”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麼樣?”

“年老人,像我同士平先生這樣年紀的人,是隻知道人都是應當親切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至於不原諒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個舅父,又有一個士平先生。”

“可是我們原諒你,你也要原諒別人,你是不是在回陳白的信?若是寫回信,我希望你學寬宏一點。在容讓中才有愛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腸!”

“你不是很愛他嗎?”

“誰說?我並不愛他,也不要他愛我。我同他好是過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學了許多乖,不上這個人的當了。”

“可是你樣子不是很痛苦麼?我還同士平先生說,要他為你把陳白找來,你這時又說看穿了,明了懂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小孩子話。在這些事上任性,好像就是你唯一的權利。我以為你這樣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說些什麼?”

“就說要他為你設法,使陳白同你的友誼恢複。”

“他怎麼說?”

“他說了許多。”

“說許多什麼話?”

“說另外一件事,說你將來當怎麼樣努力,說××劇團當怎麼樣發展,說關於他戲劇運動的若幹長遠計劃,說了有半天。我看這個人,好像為了主義不大相同,自從你同陳白決裂後,他同陳白也有點隔膜誤會了。”

“舅父!”

“他袒護你卻攻擊到陳白,話雖不說,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憐。”

“謝謝你的慈悲。顢頇的頭腦,還有自己甥女可憐,我是快樂的。”

“我不可憐你,我可憐士平先生。”

“他也應當謝謝你。”

“我不是以為我比你們聰明一點。”

“那是為什麼?”

蘿不再說了。因為若是再說,必得考慮一下說出以後的結果,應當成什麼樣子。她這時把自己的臉隱藏到椅背陰影裏,不讓客廳前廊下的燈光照到自己的顏色。她在黑暗裏,卻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臉上。她心想,舅父還是這樣穩定安詳,但隻要一句話,就可以見到這紳士驚訝萬分跳起來的樣子。她這時對於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點嘲笑了。她想得出當舅父把這些話同士平先生說及時,士平先生支吾其辭情形。士平先生當一麵敷衍到這紳士的,一麵就有現在此時她的心情,全是為了可憐這紳士,反而不能不說到另外一種事,把本題岔開了。可是這樣欺騙舅父,到後來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難堪,舅父到底還是舅父。並且她是不是必須要這樣瞞著舅父,想去想來都似乎沒有什麼道理。她正想就是這樣告給這個人,舅父先說話了。舅父說:

“蘿,你明年去法國讀書,為什麼又變了計?”

“誰說到我變計?”

“士平先生。”

“他另外不同舅父說到我的什麼話嗎?”

“你以為他說你壞話嗎?你放心,他是在我麵前稱讚你太多了,若果我們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愛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錯。”

蘿的話本來是一句認真的招供,隻要舅父再問一句或沉默一會,蘿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麵前報告一切了。可是這紳士與蘿用說慣了帶著一點兒玩笑的談鋒,這時還以為是蘿又譏諷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話,說:“我可是並不疑心你會同他好。”

蘿就又堅實的說:“舅父,先是對的,這疑心可錯了。”

“本來是錯的,因為你們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導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員,做戲劇運動,我是相信會有一點兒成績的。”

“舅父,我倒歡喜士平先生!”

“他也並沒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點不同。”

“這樣也好。”

“我愛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說得是真話,他也愛我。”

紳士聽到這個話,以為這是蘿平時的習慣,就縱聲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著笑著,不住的點頭。他想檢察一下蘿的臉色卻沒有做到;心想,“你這小孩子什麼話都可以由口裏說出,可是什麼事都做不去,真是一個誇大的人物。”他很歡喜自己所作的估計,按照理知,判斷一切,準確而又實在,毫無錯誤。他不說話,以為蘿一定還有更有趣味的富於孩子氣的話說出,果然蘿又說話了。

蘿說:“我告舅父,舅父還不相信。”

舅父忍著笑,故意裝作神氣儼然地說:

“我並不說我惑疑!”其實他還是當成笑話在那裏同甥女討論,因為她說的話不大合乎理知。

蘿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這時覺得倒是不要告訴舅父真情實事為方便了。因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從不會疑心到這事上來,所以她有點悔恨自己冒失,處置事情不對了。過了一忽看看舅父還不說話,心中計劃挽救這局麵,仍複回到從前生活上去,就變了意識,找出了解脫的話語。

“舅父,我謊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將來恐怕當真要做出一點證據來的。”

“好,這一切都是你的權利和自由,舅父並不在此等屬於個人的私事上表示頑固。我問你正經話,你告給了我學法文,怎麼又不學了?”

“我在學。”

“陳白法文是不錯的,我聽士平先生說到過。這人讀書演劇都並不壞,又熱心,又熱情,我倒歡喜這種人。”

“那舅父就去認識,邀到家中來住一陣也很好。”

“若是你高興,我為什麼不能這樣作一個人?”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領領這人的教,再來下一切判斷。”

“我不判斷人的好壞,因為照例這件事隻有少數的人才有這種勇氣。”

“完全不是勇氣。”

“你意思是說‘明白’‘理解’這一類字,是不是?一個年青女人是永遠不會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這樣,極力去求理解,仍然還是錯誤。相愛是包含在誤會中,反目也還是這個道理。越客氣越把所滿意的一麵,世故的一麵,好的那一麵,表現出來,就越得人歡心,兩個男女相愛,越隱藏自己弱點隱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對方的人傾心。”

因為舅父的說教,使蘿忍笑不住,舅父就問:

“話不承認麼?這是舅父的真理!”

蘿說:“承認的,這是舅父的真理,當然隻是舅父適用這真理了。”

“你也適用。”

“完全不適用。”

“那告給我一點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可言,我愛誰,就愛他;感覺到不好了,就不愛他。我是不用哲學來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覺來支配自己。”

“一個年輕人自然可以這樣說。任性,冒險,賭博一樣同人戀愛,就是年輕人的生活觀。這樣也好,因為糊塗一點,就覺得活到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驚訝的事情見到,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別人驚訝的行為。”

“舅父不是說過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麵,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嗎?”

“可是比舅父年輕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會為什麼事驚訝了。”

“很不容易。”

蘿站了起來,走到舅父身邊,在那椅背後伏下身去,在舅父耳邊輕輕的說了兩句話,就飛快的走進屋中去了,這紳士先是不動,聽到蘿的跑去,忽然跳起來了。

“蘿,蘿,我問你,我問你……”

蘿聽到了,也沒有回答,走上了樓,把門一關,躺到床上閉了眼睛去想剛才一瞬間的一切事情。她為一種惶恐,一種歡喜,混合的情緒所動搖,估計到舅父這時的心情,就在床上滾著。稍過一陣聽到有人輕輕的扣門,她知道是舅父,卻不答應。等了一會,舅父就柔聲的說:“蘿,蘿,我要問你一些話!”舅父的聲音雖然仍舊保持了平日的溫柔與慈愛,但她明白這中年人心上的狼狽。她笑著,高聲的說:

“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們再談,我還有許多話,也要同舅父說!”

舅父頑固的說:“應當就同舅父說!”

房中就問:“為什麼?”

“為了舅父要明白這件事。”

房中那個又說:“要明白的已經明白了。”

門外那個還是頑固的說:“還有許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談這些了。”

門外沒有聲音了,聽到向前樓走去的聲音。聽到按鈴。聽到娘姨上樓又聽到下樓。沉靜了一些時候,躺在床上的蘿,聽到比鄰一宅一個波蘭籍的人家奏琴,站起來到窗邊去立了一會,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熱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當前的事實來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可憐的坐在那燈邊,靈魂為這個新消息所苦惱。她猜想舅父明天見到士平先生時一定也極其狼狽。她猜想種種事情,又好笑又覺有點慚愧。她業已無從追悔挽救這件事了。在三人中間,她再也不能見到舅父那紳士安詳態度了。

到十二點了,她第三次開了門看看前樓,燈光還是沒有熄滅,還從那門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沒有休息的樣子,打量了一會,就走到前麵去。站到門外邊聽聽裏麵有什麼聲響。到後,輕輕的敲著門,裏麵舅父像是沉在非常憂鬱的境界裏去,沒有做聲。又等了一下,舅父來開門了,外貌仍然極其沉定,握著蘿的手,要蘿坐到桌邊去。到了房中,蘿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寫什麼,就問:

“舅父為什麼還不睡?”

“我做點別的事情。”

“明天不是還有時間麼?”

“不過晚上風涼清靜。”

兩人說了許多話,都沒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後把話說盡了,蘿不知要從什麼話上繼續下去。舅父低低的憂鬱而沉重的說道:

“蘿,你同我說的話是真的了!”

蘿低著頭避開了燈光,也低低的答應,說:“是真的。”

兩人又沒有話可說了。

紳士像在蘿的話中找尋一些證據,又在自己的話中找尋證據,因為直到這時似乎他才完全相信這事情的真實。他把這事實在腦內轉著,要說什麼似的又說不出口,就歎了一回氣,搖搖頭,把視線移到火爐台上一個小小相架方麵去了。

蘿顯著十分軟弱的樣子,說:“舅父,我知道你為這件事會十分難過。”

舅父忽然得到說話勇氣了,一麵矯情的笑著,一麵說:“我不難過,我不難過。”過一陣,又說,“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氣,蘿忽然哭了。本來想極力忍耐也忍不下去了,她心想:“不論是我被士平先生愛了,或是舅父無理取鬧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錯處。”想到這個時心裏有點酸楚,在紳士麵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這個,並不說話,開始把兩隻手交換的捏著,發著格格的聲音。他慢慢的在臥室中走來走去,像是心中十分焦躁,他盡蘿在那裏獨自哭泣流淚,卻沒有注意的樣子,隻是來回走動。

蘿到後抬起了頭。“舅父,你生我的氣了!”

“我生氣嗎?你以為舅父生氣了嗎?這事應當我來生氣嗎?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當成頑固的人看待,完全錯了。”

“我明白這事情是使你難過的,所以我並不打算就這樣告給你。”

“難過也不會很久,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應當有意見。”

“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同舅父解釋這經過。”

“用不著解釋,既然熟人,相愛了,何須乎還要解釋。人生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湊巧,無意中這樣,無意中又那樣,在一個年輕人的世界裏,不適用舅父的邏輯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顢頇!”

舅父坐下了,望著淚眼未幹的蘿,“告給我,什麼時候結婚,說定了沒有?舅父在這事上還要盡一點力,士平先生的經濟狀況我是知道的。”

蘿搖頭不做聲,心中還是酸楚。

“既然愛了,難道不打算結婚麼?”

“毫沒有那種夢想。不過是熟一點親切一點,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著想的。”

“年輕人是自然不想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這點嗎?”

“他隻是愛我!他是沒有敢在愛我以外求什麼的!”

舅父就笑了:“這老孩子,還是這樣子!無怪乎他總不同我提及,他還害羞!”

“……”

“不要為他辯護,舅父說實在話,這時有點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為舅父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要你們同我商量,我要幫助這個為我所恨的人,因為他能把我這個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會永久得到的。我這樣感覺,不會永久!因為我在任何情形下還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這個權利。”

“你的學說建築到孩子脾氣上。”

“並不是孩子脾氣。我不能盡一個人愛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這個話,像是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說的,好像這樣一說,就不至於使舅父此後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見解是真實的感覺,但想象終究應當為事實所毀。”

“決不會的。我還這樣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現在舅父那麼多。”

“說新鮮話!別人以為你是瘋子了!”

“我盡別人說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對我的行為能原諒了。”

“我從無不原諒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諒,我是不幸福的。”

“我願意能為你盡一點力使你更幸福。”

蘿站起來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頸項,在舅父頰邊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這紳士,仿佛快樂了一點,仿佛在先一點鍾以前還覺得很勉強的事,到現在已看得極其自然了。他為了這件事把糾紛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這性情將來的種種,他看到較遠的一方,想到較遠的一方,到後還是歎氣,眼睛也潮潤了。

當他站起身來想要著手把鞋子脫去時,自言自語的說:“這世界古怪,這世界古怪。”到後又望到那個火爐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蘿的母親年青時節在日本所照的一個相片,這婦人是因為生產蘿的原因,在產後半年虛弱的死去了。

五大家皆在分上練習一件事情

蘿在夜裏做了一個希奇的夢,夢到陳白不知怎麼樣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卻革命去了。醒來時,頭還發昏,躺在床上,從紗帳內望出去,天氣似乎還早。慢慢的想起這夢的前因後果,慢慢的記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談到的一切問題,這女人還仍然以為是一個夢。

她心想:“我當真愛士平先生嗎?士平先生當真離不了我嗎?因為互相了解一點,容讓一點,也就接近了一點,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處成為生活的累贅,這就是人生嗎?”

接著,這女子,在心上轉了念頭:“人生是什麼?舅父的煩惱,士平先生的體貼,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順著自己的私心,選擇習慣的生活,或在習慣上追尋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這新的情形下煩惱,另一些人就在這新的變動中心跳紅臉,另一些日子,帶來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個無數個平凡……”

她笑了。她在枕上轉動著那美麗的小小的頭,柔軟的短發,散亂的散亂在白的枕頭上。她睜著那含情帶嬌的大眼,望到帳頂,做著對麵是一個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著那男子,似乎見到這男子害羞避開了的種種情形,她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雙淨白柔和的手臂舉起,望到自己那長長的手指,以及小小貝殼一樣的指甲,勻勻的綴在指上,手臂關節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處同柔和的線,都使她有一種小小驚訝,這一雙手到後是落在胸上了,壓著,用了一點力,便聽到心上生命的跳動,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裏各處流動,似乎有一種極荒謬的憧憬,輕輕的搖撼到青春女子的靈魂。

似乎缺少了什麼必需的東西,是最近才發現的,這東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轉著,不能凝目正視,她把眼皮合上了。她低低的歎著氣,輕輕的喚著,答著,不久又迷胡的睡去了。

醒來時,還躺在大而柔軟的銅床上,盡其自然在腦中把一切事情與一切人物的印象,隨意拚合攏來,用作陶冶自己性靈的好遊戲。娘姨輕輕的推著門,在那門邊現出一個頭顱,看看小姐已經起了床沒有。蘿就在床上問:

“娘姨,什麼時候了?”

“八點。”

“先生呢?”

“早就辦事去了。”

“報來了嗎?”

“來了。”

“拿來我看。”

娘姨走了,蘿也起來了,披著一個薄薄的絲質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個椅子上,讓早風吹身,看到遠處××路建築新屋工程處的一切景致。

紳士昨晚上,到後來仍然是能夠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來時,問用人知道蘿還沒有起床,他想得到蘿晚上一定沒有睡眠,就很憐憫這年輕人,且像是自己昨天已經說了什麼不甚得體的話,有點給這女孩難過了,帶著懺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處告給這老友一切。他知道這事士平先生一時不會同他談到,他知道這事情兩人都還得要他同情,要他幫忙,他為了一種責任,這從朋友從長親而生的責任觀念,支配到這紳士感情,他不讓蘿知道,就要出門到士平先生處去了。

照常的把臉洗過,又對著鏡子理了一會頭發同胡子,按照一個中年紳士的獨身好潔癖習,處置到自己很滿意以後,他就坐了自己那個小汽車,到××學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麵計劃這話應當如何說出口,一麵迎受著早上的涼風,紳士的心胸廓然無滓,非常快樂。

士平先生是為了那周姓學生耽擱了一些睡眠的。照習慣他起來的很早,一起身來就在住處前麵小小亭園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練習一種瑞典式的呼吸運動。這人的事業,似乎是完全與海關服務在經濟問題財政問題上消磨日子的紳士兩樣,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餘,卻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場上散步,就一麵走動一麵計劃劇本同劇場的改良。他在運用身體時總不休息到腦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時,這個人總仍然是瘦而不肥。

來到這學校找士平先生的紳士,到了學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像蘿一樣,以為這事說出來並不對於大家有益,他臨時變更了計劃,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沒有為客人找取椅子請坐。兩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說:“你早得很,有什麼事嗎?”

“就因為天氣好,早上涼快得很,又還不是辦事時節,所以我想到你這裏來看看。”

“怎麼不邀她來?”

“還不起身,晚上同我說了一些話,大約有半晚睡不著,所以這時節還在做夢。”紳士說過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檢察了一下是不是這話使聽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這狡計,很莊重的略略的見出笑容。

紳士想:“你以為我不知道。”因為這樣心上有點不平,就要說一點不適宜於說出口的話了,但他仍然極力忍耐到,看看士平先生要不要這時來開誠布公談判一切。到後士平先生果然開了口,他說:

“蘿似乎近來不同了一點。”

“我看不出別的理由,一定是!”

兩個老朋友於是互相皆為這個話所嚇著了。互相的對望,皆似乎明白這話還是保留一些日子好一點,士平先生就請紳士到廊下去坐。

坐下來,兩人談別的事情。談金本位製度利弊,談海關稅率比例,紳士以為這個並不是士平先生所熟習的,把話又移到戲劇運動上來。他們談日本的戲,談俄國的戲,士平先生也覺得這不是紳士要明白問題。可是除了這事無話可談,就仍然談下去沒有改變方法。

紳士到後走了,本來是應當到海關辦公,忽然又回到自己家裏去了。回家時在客廳外廊下見到蘿看報。這紳士帶著小小惶恐,像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不名譽事那個樣子,走到蘿身邊去,蘿也為昨天的事有所不安,見到舅父來了,就低下了頭,輕輕的說:

“舅父,你不是辦公去了麼?”

“我到士平先生處去了。”

蘿略顯得一點驚慌,抬起了頭:“怎麼,到××學校了嗎?”

“到過了。”

“舅父!”

“我是預備去說那個事的。”

“這時去說,不過使你們兩個人受那不必受的窘罷了。”

“我也想到這個,所以並不提起。”

“當真沒有提及嗎?”

“說不出口,本來是我打算同士平先生說清楚了,我想隻要是老朋友同甥女用得我幫忙地方,我好設法去盡力幫點忙。”

“可是我心裏想,舅父莫理這事,就算是幫忙了。”

“你說的也很對,我因為也看到了這一點,本來在路上有許多話預備說的,見了他都不說了。”

“那麼我感謝舅父!”

“要感謝就感謝,可是舅父做的事並不是為要你感謝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寧,這樣子裝扮下去。”

“舅父為什麼生我的氣?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樂,因為我把舅父的一點理想毀滅了。我想我做了錯事,自己做的錯事本不必悔,可是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著想,我是應當悔恨我處置這事情的不當的。”

蘿說到這裏,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紅了,蘿就忙說:“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頓,像小時候摔破了碗碟應當受罰一樣,我不會哭,因為我如今是大人了。”

紳士隻把頭搖搖,顯出勉強的苦笑。“你摔壞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兩下的罪過!”

“但總是無意識做的事,此後我小心一點好了。”

“此後小心,說得好!”

到後兩人都笑了,但都像不能如昨天那種有趣味了。在平時,隨便的說說,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難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總仍然是安安穩穩,在自己生活態度上,保持到一種坦然泰然的沉靜。有時舅父也用話把這要強使氣的蘿窘倒,可是,在舅父麵前,因為是從小就眼看到長大的長輩,把理由說輸了,生著氣來挽救自己的愚頑,一定得舅父認錯這樣事也有過。但現在是全毀了。一切再也不會存在,一切都因為昨晚那可怕的言語,把兩人之間劃上一道深溝,心與心自然的接近再也無從做到了。兩人從此是更客氣了一點,一舉一動皆存了一種容讓的心,一說話都把眼睛望到對方;但是兩人又皆知道這小心謹慎絲毫無補於事實。可怕的事從此將繼續下去有若幹日,蘿是不明白的。什麼時候舅父能恢複過去的自然,蘿也是不知道的。什麼時候能夠使士平先生仍然來到這家中,一麵同舅父談大問題,一麵來談男女事,且隱隱袒護到女子那一麵,舅父則正因為身邊有一個頑皮的甥女,故意來同老友反駁,這事情,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來!”未來是些什麼?未來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厭倦,是衰老,是病,是社會的混亂。在平時,蘿是以未來的光明期待到國家同本身的。她嘲笑過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罵過那些不敢正眼凝視生活的男子,她不歡喜那些吟詩哀歎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個勇敢而冒險的新生。可是這時她做些什麼?她怎麼去強壯,怎麼去歡迎新來的日子?她將如何去接受新的不習慣的生活,毫無把握可言,她這時來憐憫自己了,因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結論,且像許多她所不願想不能想的事,自從一同舅父昨晚說及那事以後,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圍形勢,困著自己的思想了。她在無可自解時,就想這一定是夢,一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糊塗,頭腦昏亂,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知的,理知到這時,就是把自己更冷靜起來,細細的安排安排,細細的打算。他想處置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點,單是為了兩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幹的。單為自己,不顧及別人,他也是不幹的。在各方麵找完全,所以預備同士平先生說的暫時莫說,到這時,辦公的時間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擱時間,他又同蘿說話了。

“蘿,請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為大家著想,若是士平先生來時,你且莫談到我們昨晚說過的事。我把話說了,能答應我沒有?”

“我不大懂呢?”

“為什麼不懂?你應當讓舅父去想一陣,勻出一點時間思索一下,看看這事情,現在舅父所處的地位,是很可憐的地位。”

“若是說謊是必須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見做去。”

“說謊一定是必須的。你若會說謊,我們眼前就不至於這樣狼狽了。”

“我知道了,答應舅父了。”

“答應了是好的。你不必說謊,但請你暫且莫同他談到我已經知道這件事。這也並不完全是為舅父,也是為你。”

“我明白的。對於舅父因這事所引起的煩亂,全是我的過錯。”

“你的過錯嗎?你這樣勇於自責,可是對事情有什麼補救?”

蘿不作答,心裏想的是:“我能補救,就是我告你我並不想嫁他,也從不曾想到過。”

舅父見到蘿沒有話說了,自己就覺得把話苛責到蘿是不應當的殘酷行為,預備走出去,這時士平先生卻在客廳門出現了。士平先生見到了紳士,似乎有點忸怩,紳士也似乎心上不安,兩人握了手,紳士就喊蘿:

“蘿,蘿,士平先生來了……”他還想說,“你陪到他坐,我要去辦公去了。”可是話不說下去,他把老友讓到廊下,一麵很細心的望到這兩個人的行為,一麵自己把身體也投到一個藤椅裏去了。

蘿把頭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會,又望了舅父一會,感到一種趣味,兩個紳士的假扮正經懵懂的神氣,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聲來了。

這兩個人心上想些什麼,打算些什麼,蘿是完全知道的。她知道舅父的秘密,也知道士平先生的秘密,她看到麵前是兩個喜劇的角色。

因為那兩個人都不及說話,她就說:

“舅父,你忘記你的時間了,你難道還要同士平先生談戲嗎?”

這紳士作為才悟到鍾點那件事,去開始注意壁上的掛鍾。於是說:“士平你到這裏談談,你們是不是又要演戲了?我的時間到了,我要去了。蘿,我告你,記到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下去,我下午就可以同你商量……”

蘿說:“舅父你就不要辦公,打電話去請半天假,怎麼樣?”

士平先生說:“我也就要走,我是來問問你願不願同密司特周——我們那個三年級學生演×××。”這是借故提及的假話,蘿心中明白,因為士平先生明明白白是以為紳士已經上了辦公室,所以來此的。

舅父又說:“你們談談,我的時間是金子,我要走了。中年紳士,落伍的人,這是我的甥女給她舅父下的按語,時間是……”這仍然是假話,蘿也知道的,因為舅父實在不大願就走,單獨留下這個人到這屋中。

士平先生好像特別多疑,今天要避嫌了,就更堅決的說道:“我們一起吧,你把車子帶我到愛多亞路,我要到××大學找一個人。”

蘿就說:“士平先生,你說周要同我演×××,那個人不是上次演過××的工人,白臉長身的年輕人嗎?”

“就是他。”士平先生不甚自然的答應著,因為說得完全是謊話,心中很覺得好笑。

蘿因為起了一個新的想象,就說:“這個人還不錯,演戲熱心,樣子也誠實可愛,不像另外那幾個密司特金,密司特尤,密司特吳。那幾個風流自賞的小生,是陳白所得意的門生,還聽說要加入什麼××,倒是多情的人!大致同密司文,密司楊,已經都在戀愛了,因為都是自作多情的人。”

士平先生聽到這話,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你覺得那個人誠實可愛嗎?

蘿估計了一下士平先生,知道這人的情感為她的話所傷了,一麵是為了舅父還在旁邊不走,就故意說:“是的,我倒很歡喜他。”

舅父在一旁聽著,心中匿笑,故意責備似的說道:“蘿,你的口是太會唱歌了,但一點不適於說話。”

這話顯然是舅父為袒護到士平先生而言,蘿望到這個說謊的紳士的體麵衣服,心中不平,帶一點嬌嗔問:“舅父,什麼口適宜於說話?”

“你唱歌的天才我是承認的,你說話的天才我也不否認,隻是說話原用不了天才,士平先生以為如何?”

士平先生說:“這是一定的。可是用言語的鋒刃,隨意的砍殺,原是年輕人的權利。”

紳士說:“這個話我不大同意,若說有棱的言語是他們的權利,那毫無問題,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就隻有義務了。”

“舅父的義務倒恐怕是別的。”

紳士聽到這話,對蘿很嚴正的估了一眼。先是說要走要走,現在電話也不打,自然而然坐到那裏不動了。“我也還有權利,不一定全是義務!”

士平先生顯著一點憂鬱神色,蘿以為是士平先生為妒嫉所傷。她最恨男子這一點脾氣,她同陳白分手,也就多少有這樣一點理由,所以望到士平先生的樣子,她感到一種殘酷的快樂。她按照自己的天賦,服從女子役使男子的本能,記起士平先生說的“年輕人用有鋒刃言語,隨意傷害別人原是一種權利,”她把士平先生所不樂於聽的話還是故意繼續下去。她沒有望到士平先生那一方,隻把臉向到窗外說道:

“士平先生,你不是說那個很漂亮的學生要想我同他演×××嗎?我明天問他去。”

“你要去問他就去問他,不過我已經告他,你怕不什麼有空閑時間了。”

“我有時間,我一定要同他演×××。”

那紳士聽到這個話很覺得好笑。他想看看這個人言語的勝負所屬。他在往天疏忽了這個,今天卻用了一種新的趣味來接近了。他裝做看報的樣子,把眼睛低下去望到當天報紙,聽士平先生說些什麼話,作為對抗蘿的工具。

因為士平先生不做聲,於是蘿又開了口:

“我要演×××,沒有配角我也要演,不然我下次再不演戲了。我要演×××那個女角,嘲弄她那個自私的情人。我要去愛一個使他們看不起的人,汙辱他們,盡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尊嚴掃地。我將學到那主角說:喂,你瞧,我同你所看不起的人接吻!他是這樣下賤的,但他有這樣一個完全的身體,有這樣健康的手臂,美麗的頭,尊貴而又儼然的儀容,同時,位置卻是做你們的用人。他沒有靈魂,我就愛他的身體。我要靈魂有什麼用處?靈魂在你們身上,是一種裝飾。你們說謊,使你們顯得高尚完全。你們做卑下的事情,卻用了最高尚的理由。這就是你們靈魂的用處。為了羞辱你們,我才去愛那你們所瞧不上眼的人……”她用著正在扮演女角的神氣,走來走去,驕傲而又美麗,用著最好的姿勢,說著最好的口白,在那廊下自由不拘的表演一切。

士平先生極力把狼狽掩藏起來,用著一個導演者的冷靜態度,在蘿休息到一個椅子上時,鼓了一會兒巴掌,說:“很不錯,你可以做成很動人的樣子給人感動。”

“我不單做成樣子,我自己將來也要當真這樣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愛你的人難堪。”

“自然的,那戲的後一場不是說:你見到我這樣,你裝做笑容,想從這從容不迫尊貴紳士態度中挽救你的失敗。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像釘子一樣,緊緊的釘到你的心上,成為致命的創傷……嗎?”

士平先生說:“你的言語是珠玉。”

蘿看得出自己的勝利,得意的笑著:“我是一演到這些腳色,就像當真站在我麵前的是那愛我而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點小小糾紛了。這中年人,平時的理知,支配一個大劇團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愛情上,人就變成愚蠢癡呆了。這時知道蘿是在那裏使著才氣淩虐自己,本來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卻無論如何不能在同樣從容中有所應對了。他要仍然裝成往日穩定也不可能,他一麵笑著一麵望到蘿發光的臉同發光的眸子,有一種成人的憂鬱說不出話來了。

紳士在一旁像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點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設想:“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個女子,一個年紀輕輕而又不缺少人事機警的女子,用言語與行為掘成的井,是能夠使一個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時也爬不起來的。士平先生是一定又要跌下去的。這是一個不幸的命運。”

他在言語上增加了一點諷刺成分:“老朋友,你當導演是不容易駕馭這學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義回敬了紳士,說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長也不甚容易!”

“可是獅子也有家養的,這是誰說的話?我記得是像上次我看你們那個戲上的話。那角色說,獅子也有家養的,一定是這樣一句話。”

蘿說:“下麵意思是說家養的獅子並不缺獅子的一切外貌。這個話並不專是譏諷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說:“還有下文,你們都疏忽了。那下文是我應當為續好的,就是:也會吼,也會攫拿作勢,但絕不是山中的獅子!看慣了,我是不怕我家這小獅子的。”

蘿不承認這個話有趣:“舅父的話是以為我就隻能說不能行。”

“並不是這樣。我是說一個演戲太多的人,他的態度常常要成為他所常常扮演角色的態度,但這個卻無害於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儼然站在一塊了,這大約是同病相憐。”

“今天你又占了優勢了!”

“舅父是不是還想說,因為你是女子,所以讓你一點呢?”

士平先生不知為什麼,卻問起紳士上不上辦公處的話來了。紳士說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卻說要走了。因為紳士見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辦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車一同到法界再下車。兩個人一會兒就走了。兩個人出門時,送到門外車旁的蘿,見到舅父似乎快樂得很,士平先生卻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聽到的神氣,很親昵的說:“士平先生,我下午來學校找你。”舅父望了蘿一眼,蘿就大聲的笑,用著跳躍姿勢,跑進屋裏去了。

兩個老朋友各人皆在這少女閃忽不定行為上,保留一種不甚舒服的印象。兩個人都不想提到這事情,極力隱忍下去,車子在平坦的馬路用二五哩的速度駛行,過了××路,過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車停頓一下,說是想到××大學去找一個朋友。等到紳士把車開走後,這個人便慢慢沿著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會,覺得有點熱了,又把衣服脫下來拿在手上,還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知,在一種新的糾紛上弄糊塗了。他知道許多事情,經過許多事情,也打量過許多事情,可是一點不適用到這戀愛上。他的執重外表因這一來是更顯得執重了一點,可是這種勉強處別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卻要對於自己加以無慈悲的嘲笑了。他憐憫那學生,他自己的行為卻並不比那學生更聰明。他在劇本創作上寫了無數悲劇與社會問題戲劇,能夠在文章上說出無量動人感情的言語,卻不能用那些言語來對付麵前的蘿,紳士想到的“女子用熱情掘好的井,跌進去了的人總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樣感覺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麵是灰色,看到自己是小醜,無端悲哀起來了。

六配角

因為得到一點士平先生的鼓勵,那蒼白臉的三年級大學生,似乎得了許多勇氣,許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開展,見出炫目的美,靈魂為憐憫與同情所培養,這人從悲哀裏爬出,在希望上蘇生了。

他覺得隻有士平先生,知道他這個無望無助的愛,是如何高尚的愛。他覺得隻有士平先生,能明了他的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謝士平先生,自從同士平先生談過話後,第二天就在一個私有記事本上寫了許多壯觀的話語。他以為他從此就活了,他以為從此他要做一個人,而且也能做一個人了。凡是這個神經衰弱的人,平時因自己想象使他軟弱,使他在一種近於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強健堅實起來是很容易的,從所信仰的人一方麵,取得了一點信仰,他仍然是繼續過著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實的礁石,則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這大學生記到士平先生所說的話,第二天,大清早爬起來,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邊花圃裏,想到一切還略略有點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來得很早的,他想經花圃過士平先生那個小院落去,在那邊同士平先生談談,並且問問他,應當練習某種運動,才合乎身體的需要。走到了角門,看到紳士正在那裏同士平先生談話,因為不認識這個人,就不敢再過去,仍然退回來了。他站在宿舍前吸著早上清新的空氣,舞著手臂,又模仿所見到的步兵走路方法,來回的走,其餘早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見到這先前沒有的行為,就問他:

“周,怎麼樣,習體操嗎?”

聽到這個問話,他好像被人發現了心上秘密,更極害羞了,不能作什麼回答,隻點點頭。同學就說:

“這個不行,誰告你這樣運動?”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這樣操練。”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應當學八段錦!”

“好吧,就學八段錦。你高興教我沒有?”

“等一會兒我們來學習吧!”

那同學到盥洗室去了,這白臉學生,站在一個花畦前看鶯草十字形的花,開得十分美麗。因為這帶露含顰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詩,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到花畦邊來讀詩了。

到了下午兩點左右時,蘿來到了士平先生住處。士平先生上課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畫冊,在那房中等候下來。那周姓學生,因為還想同士平先生談談別的問題,來找尋士平先生,在那裏見到了蘿。這個人臉上發著燒,心兒跳著,不知要如何說話,就想回頭走去。

蘿見這學生一來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說演戲的話,就喊他:

“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課去了。”

“就要回來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麵結結巴巴的說著,一麵回身來到房中,也不敢再舉眼去望蘿,就背了身看壁上的一幅畫,似乎這幅畫是最新才掛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興味。

蘿心想,“這樣一個人真是可憐。”她記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還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就說:“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說你那事情,沒有什麼不可。”

這學生,聽到這個話,以為士平先生已經同蘿把昨晚的事都向蘿說過了,現在又聽到蘿溫和而平靜的把這話提出,全身的血皆為這件事激動了。他忙回過頭來,望著蘿,舌子如打了結,聲音帶著抖問:“士平先生說過了嗎?”

蘿望到這情形還不甚明白,以為是這個怯弱學生在女子麵前當然的激動。她一麵欣賞這人的弱點,一麵說:“是的,他說你要求我同你演×××,是不是?”

這學生完全糊塗了,為什麼說演×××他一點不清楚。他不好說沒有這事。他以為這一定是士平先生一種計劃,這計劃就是使他同蘿更熟一點,他心中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為什麼士平先生要說演×××?他望到蘿的臉,不知如何措詞,補充他要說及的一切。他的心發抖,口也發抖,到後是又隻有回頭過去看畫去了。一麵看畫一麵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麼都無希望了。”可是雖然這樣打算,他是知道事實完全與這個不同的。他隱約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戀愛,看到死亡,——這個人,他總想他是一切無分,應當在愛中把自己犧牲,就算做了一回人的。一個糊塗思想在這年輕人心上擴張放大,他以為這可以死了。他不能說這是歡喜還是憂愁,沒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隻能這樣糊塗過著這一分鍾兩分鍾的日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蘿身邊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蘿因為麵前的人是這樣無用的人,她看到熱情使這年輕人軟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種蠻性的滿足。她征服了這個人,雖然,有一點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卻不能不以為這是自己一點意外的權利。許多卑濕沼地方,在一個富人看來,原是不值什麼錢的,可是卻從無一個富人放棄他的無用地方。她也這樣子把這被征服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應當有一種恩惠,使這年輕人略略習慣於那種羈勒,就同這人來商量演劇事情。

她問他對於×××有什麼意見,他說了一些空話,言語不甚連貫,思想也極混亂。她又問他,是不是對於那個戲中的女角同情。這年輕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頭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樣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問。她極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謹中如一隻受窘的鼠。這些情形在蘿眼中看來,皆有另外一種動人的風格存在。她玩味著,欣賞著,毫無本身危險的自覺。不但是不以為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她且故意使這火把向年輕人心上燃著,她用溫情助長了這燃燒。她厭倦了其他的戀愛,這新的遊戲,使她發生新的興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來了,看到兩個人正在房中,那學生見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氣,忙站了起來,與蘿離遠了一點。蘿此時,本來是到此補救早上在舅父處所成的過失,可不料新的過失,又在無意中造成了。

蘿說:“士平先生,我已經同密司特周說到演×××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麵笑著一麵放下書本,走到寫字桌邊去。“你們演來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預備在下次月際戲上出演,就應當開始練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