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劇員的生活(3 / 3)

那學生在士平先生麵前,無論何時總是見得拘束,聽到談演戲了,就說:“誰扮紳士?”

蘿無心的說,“扮紳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說:“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尋,你們去試演好了。”

蘿從這話上,聽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為了一些不甚得體的情緒所煩惱,她有點兒懺悔的意思,就問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間在什麼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說:“我在××路上下車,還走了一陣,想起許多人事好笑。”

這個話使那年輕人以為所指得是自己,臉上即刻發起燒來。蘿又以為這話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說到她和那學生了,心上就很不快樂。士平先生則為自己這句話生了感慨,因為他極力在找尋平時的理知,卻隻發現了苦悶,和各種不能與理知同時存在的悒鬱。

蘿過了一陣,說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嚴重的感覺,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點也無妨,太聰明了,是全無用處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賴到一點糊塗。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目龍目龍,生活的趣味就濃了。要革命,還仍然是大家對那件事蒙蒙目龍目龍,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糊塗的做去,到後就成功了。一個眼睛纖毫必見的人,他是什麼也做不去的。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蟲,他吃麵包,又看到許多黴點。走到外麵去,並排走路的多數是害肺癆病人,住到家裏,他還夢到人家所夢不到的種種。他什麼都聰明,他什麼都不幸福了。”

因為話是像說到那個年輕學生頭上去了,他承認他的糊塗是一種藝術。他說:“我同意蘿這個話。我有時很像清楚,看得周圍一切非常分明,我實在苦惱。若果糊塗了一點,一切原有使我苦惱的,就當真又變成幸福了。在將來若是我還能選擇我自己的東西,雖然我無理由拒絕苦惱,卻願意拿那糊塗。”

士平先生覺得這學生又好笑又可憐。這學生昨晚上還那麼無望無助使生活找不到邊際,但一天以來,因為一種無意中的誤會。因為一點湊巧,卻即刻把靈魂高舉,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為這真正的糊塗,他對於這學生原來的一點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覺得蘿也是可憐的,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躪了一番,又來找尋***的題材,用言語的鋒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樂了。她想象她因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躪旁人感情的權利,因為這一點原故她這時竟讓這年輕人來愛她了。她要苦別人作為自己快樂的根據,找了別的女子不會做的事情,她這時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帶著一點兒譏諷說:“蘿,你是為你的聰明而感到幸福的。”

蘿反向著士平先生:“那麼,士平先生因聰明而苦惱了。為什麼不糊塗一點?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認真?為什麼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設法知道,本來不能知道的又強以為知道,就在這上麵去受苦受難?”

“這是做人!”

“可是這樣做人,是自己選擇的沒有?”

“你以為是應當選擇,或者說,還有機會選擇,是不是?”

“我可是選擇我自己所要的。”

“還是照到機會分配下來的拿去,在機會以外,人是通通不會有選擇的。不但是生活事業,就是朋友,愛情,有些人自以為是選擇下來去做,其實他還是取那放在手邊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認這理論。”

“一句話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論,自然可以否認。若是事實,那否認,是應當在別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證據才對的。”

“士平先生,我要給你證據看的,你等候一些日子就是了。”蘿說著這個時,用得是同平常抗議聲音,那大學生聽到,忍不住笑出聲了。

士平先生本來不想把話再說下去了,因為看到那大學生在誤會中更加放肆,本來先見到這人拘謹為可笑可憐,這時見到這人不再拘謹,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樂了。“他以為我是在為他努力,雖無一句話可說,那神氣,倒是在感激中有幫我忙的意思。他以為說的證據就是愛他。這小子真是在糊塗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麵這樣想及一麵就說:“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覺得可以選擇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學生略略見得有點忸怩,喉嚨為愛情所扼,女人聲氣一般答道:“我與蘿小姐同意。”

“很好的,很對的,你也相信你是選擇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聲音有一種嘲笑意味,他還想說:“你的話是選擇了而說的,你的事卻是完全誤會的。”可是那學生對於他露出的感激顏色,以及那信仰謙卑樣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緩和了,強硬不去了。他隻好說:“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蘿因為不知道他們兩人昨天那一次談話,所以這時同這學生表示親近,不過是一種虛榮所指使而作的任性行為。為了故意激動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說要同周姓學生演戲。為了士平先生的憤怒,對於這憤怒作一度報複,她才說她能夠選她所要的東西。不過到後來,看到那學生有一點放縱,還說出了蠢話,士平先生有放棄所有權利意思,她又不大願意了。她於是把話說到屬於自己家中舅父方麵去,使學生感覺到於己無分,學生到後就不得不走了。

學生走後,蘿帶著一點憂愁,向士平先生望著,低低的說道:“不要生我的氣,我是遊戲!”

士平先生把蘿的手握著,也似乎為一種悒鬱所包圍,又稍稍顯得這問題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樣子:“我能生你的氣嗎?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說的演×××原是謊話,為什麼你這時又來同他談及?他是在一種誤會情形中轉到一個不幸上去了,他以為你愛他了!以為你盡他愛你了!你願意在這誤會上生活,我不能說什麼也不必說什麼。我這時隻說明白,盡你做那自己所願意做的事。”

蘿有點兒覺得糊塗:“為什麼同他這樣談談話就會有這嚇人誤解?”

“你不是說過,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極淺薄嗎?”

“可是這是個憂鬱的人。”

“你是說,凡是這種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來應當這樣,因為他並不像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錯誤!他昨天晚上,到我這裏來,說了許多話,他說如何在愛你,如何知道自己無分。他並不料到你同我的關係,他信托我是他唯一幫忙的人。他說隻要把這事告給了我就很快樂了。我能說什麼?我除了可憐這個人,什麼也不好說出口。我告他,此後我當設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我當盡我所能盡的力,幫助你一下,你也應當好好的生活下去。我當真是這樣作到了。這個人得到了我的話,恰恰來這裏見到了你,以為你是已經聽我學過一切,你說演×××,他一定激動得不能自製。他在一種誤會中感謝你也感謝我,他從這誤會上得去快樂和憂愁,還以為是自己選取的東西。我並不生氣,我卻因這事覺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這事上也因為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是一個度量窄狹的人。在戀愛上度量窄狹,這也許還是一種美德,不過我是缺少這美德的。實在說,我卻在這誤會上心中不大快樂。他要我幫忙,信托我,我待要告訴他我的地位,但我在他那種情形前麵,要說的話也都說不出口了。我還要告你這事怎麼辦,誰知這誤會先就延長下去。你要愛他,還是不愛他,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我是不想說什麼的。我若說,這個人不行,你自然會以為我有私心。我若說這個人很好,你又可以疑我是有作用的示惠於人。我不想加什麼意見了,你不是說你能夠選你要的東西嗎?現在機會就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愛你就拘束了你,我自己是想不到我會拘束得什麼人的。”

蘿聽到士平先生把話說完了,毫不興奮,沉靜非常,望到士平先生。“我料不到是這件事中容許了這樣一個誤解。我不能受愛的拘束,當然我就不會因為他那可憐情形變更了自己主張。愛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換,所以我沒有對他的義務。可是,士平先生,我現在卻這樣想:假如我看一切是我的權利,那我是不放棄的。我不能因為這一方麵的權利卻放棄那一方麵的權利。我在這些事上有些近於貪多的毛病,因為這樣,一切危險我是顧慮不及的。我要生活自由,我要的或不要的,我有權利放下或拿到!不拘誰想用熱情或別的自私,完全占有我,那是妄想,是辦不到的一件事。所以現在我來同你說,我願意你多明白我一點。”

士平先生隻用著一個大人聽小孩子說話的樣子,點頭微笑,蘿又繼續的說:“周愛我,我是感到有趣的,因為我想象不到我能夠使一個男子這樣傾心,帶著一點好奇,我此後要同他再好一點,也是當然的。可是今天的誤解我可不能讓他存在!我不許別人在誤會中得到他不當得的幸福,因為這不當得的幸福,要變成我的責任。我盡你愛我,也是我感到這是我的權利,你一在這事上做出年輕人蠢樣子,我就有點忍受不來了。你的地位現在是同他一樣的,我說這個話或者傷了你的自尊心情,但如果你想得明白一點,你可以得到你的一分好處,若實在要痛苦,那你自己的事,我可不管了。”

把話說完了,蘿走了,士平先生沒有話說,盡這女子走去。但走到廊下以後,蘿卻又走回來了。她站到門邊,手上拿著那個小傘:“士平先生,你這行為是使我發笑的,為什麼不送我出去?”

士平先生搖搖他的長長腦袋,歎了一口氣,把手攤開:“好能幹的蘿,你的時代生錯了。因為這世界全是我們這樣的男子,女人也全是為這類男子而預備的。但是你太進步了。你這樣處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卻要把你當惡魔的。你的聰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隻是任性做你歡喜做的事,你的敏銳神經作成你不可摸捉的精神。你為你自己的處世方法,一定也非常滿意。可是我說你是生錯了時代的,因為你這樣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麼東西?你自然可以說,就是這樣,也就得到不少東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對你的傾心,你得到一切人為你苦惱的消息,你征服了一個時代的男子。還有一個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為你傾倒,變更了人生態度,學成年輕許多了。你在這方麵是所向無敵的。可是你能夠永遠這樣下去沒有?你會疲倦沒有……”

“我疲倦時,我就死了。”

“你說的話太動人了。你為你自己的話常常比別人還要激動,因這原故,你說話總是選擇那純粹的字言,有力的符號。你是藝術家。”

“你的意思以為我總永遠不像你們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樣,我知道什麼是你們所中意的女子。受過中等教育,有一個窈窕的身材,有一顆溫柔易惑的心,因為擔心男子的妒嫉變成非常貞靜,因為善於治家,處置兒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這樣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們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張,因為這是使你們男子生活秩序崩潰的一種事情,所以即或是你,別的方麵思想進步了,這一方麵卻仍然保留了過去做男子的態度。”

“我完全是那種態度嗎?”

“不完全是,可是那種態度使你覺得習慣一點,合式一點。”

“或者是這樣吧。”

“若不是這樣,那這時就仍然同我到××去,轉到我舅父那裏吃飯。”

士平先生微微笑著,說:“不,我要一個人想想,是我的錯誤還是別人的錯誤。我要弄清楚一下,因為這件事使我昏亂了。還有,我要得到我的權利,就是不讓你征服。”

蘿也微笑的點首,說:“這是很對的,土平先生,我們再見。”

“好,再見,再見。”

蘿走了,又回身來:“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難受。”

士平先生就忙著跑出來,抓著了蘿的手,輕輕的說:“放心吧,不要用你的溫柔來苦我,你的行為雖是你的權利,可是我不比那個憂鬱的周,生活重心維持在你一言一語上。”

蘿於是像一隻燕子,從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級學生,這顯然是有意等候到這裏,又故意作為無意中碰到的。年輕人的狡計,蘿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學生想說出一些預備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話。一時還不能出口,蘿就說:“密司特周,到什麼地方去?”

“到××想去買點東西。”

“那我們同路,我也想到××去買一本書。”

“士平先生……”

“我同他說了許多話,他是很好的人,是不是?”

“我敬仰他。”

“是的。這種人是值得敬仰的。不過每一個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學問,或者是美,或者是權力,你說是不是?”

“是的。不過——”

“怎麼樣,你不敬仰美嗎?”

“……”這男子,做著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釋了自己要說的話語。

兩個人,一個是那麼自然隨便,一個是那麼拘束努力,把話談下來,到後公共汽車來了,兩個人又上了車,到××去了。

下午四點鍾左右××路上的百壽堂雅座內,這密司特周同蘿,在一個座位上吃著冰水。

望到那每一開口微微發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縮而又勉強做成的恣肆樣子,蘿覺得有些動搖。這是一個拜倒裙下的奴隸,沒有驕傲,沒有主張,沒有絲毫自我。在一切獻納的情形下,那種惶恐的神氣,那種把男性靈魂縮小又複縮小的努力,誘惑到驕傲的蘿,使她有再進一點看看一切的曖昧欲望。

她說:“密司特周,你不是××嗎?”

那學生,此時上的課是最新的一課,他什麼話都不知道說,隻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對麵的蘿,聽到蘿問他的話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蘿說:“為什麼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嗎?你們學校有許多同學也是的。大家來使社會向前,毀去那阻礙我們人性的籬笆,打破習慣,消滅愚蠢,這是隻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來幹,一切才會好。”

“蘿小姐相信這是做得到的嗎?”

“為什麼信仰都沒有?年輕人沒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尋追求的野心,怎麼能夠生活下去?”

“許多人也仍然活著過日子!”這大學生因為見到討論的人生問題,所以膽量也大起來了。他仍然是那種怯怯的微帶口吃的補充了這個話,“他們是快樂的。”

蘿聲音稍大了一點:“是的,那些蠢東西,穿衣吃肉讀英文,過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說到他們,因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說有思想的年輕人,有感覺的年輕人。他們的個人主義是不許其存在的。悲觀,幻滅,做傷心的詩,歡喜戀愛小說中的悲劇人物,完全是病。他們活到世界上,自己的靈魂中毒腐爛了,還間接腐爛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麼。”

“那你為什麼還信仰演劇?”

“因為是藝術!我歡喜演戲,我歡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藝術也帶在那大問題裏一起存在的。你歡喜演戲,卻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筋鬥。你還是信仰新的,否認舊的。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麼也不想。我看過一些書,什麼是應當,什麼又不應當,我都懂得一點點。可是我不習慣人多的事情。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麼樣熱鬧,好像我都無分,所以就想到死了一定好點。”

“為什麼一定要死?”

“為什麼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並不死去,現在還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靜一點。我厭煩一切,我受不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平靜的外表,隱藏到一個怎樣騷亂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了一個活人,多了一個蠢鬼。凡是自殺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發瘋。生到這時代,從舊的時代由於一切鄉村城鎮製度道德培養長大的靈魂,拿來混到大都市中去與新的生活作戰,苦悶是每一個人都不缺少的東西。抵抗得過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納它,他就活下去,且因為對於舊的排斥與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將使這人靈魂與身體同樣堅實起來,那是一定的。至於忍受不了的落後的分子,他不是滅亡也等於亡。並不落後,同時卻隻因為不習慣這點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容融到舊的組織裏去,這樣人便孤獨起來,到後來忍受不了,於是便自殺了。”

“他們並不是沒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麼用處?他們本身的悲劇就是想象促成的。他們思想高尚,可是實際的人生是平凡的。他們腦中全是詩的和諧,與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間卻隻有瑣碎散文,與生活鬥爭。他們越不聰明越容易救藥,越聰明越無用處了。”

“……”要說什麼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害怕了,這大學生低下了頭去,全身發抖。

蘿心想:“你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愛人隻是平凡的人事時,也不至於苦惱了。”

這大學生也嘲笑他自己這時的情形,自己罵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戀愛上無用處。”

可是他缺少勇氣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這件事情,不敢盡蘿注意到他,他又不願有所變化。他一麵感到這局麵下自己的可憐,然而又非常願意能使這和平的友誼可以繼續下去。他這時覺得幸福,稍稍轉過念頭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因為蘿在沉默中皺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經為蘿所厭煩,於是就胡糊塗塗的打算:“我將為愛她死去的,我盡這人稱我傻子,比活到受罪還好。”為什麼這就同死連在一處?他是不聞不問的。

蘿實在是厭煩了,因為說到做人,說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對於人生懷著詩意去接近的失敗,她想到她的行為完全是無意識行為,用美麗激動這人,又用這人激動另一人,過不久這第二人又將代替下去,使第三人從一種不意的機會站到自己的身邊。她就輪回的欣賞這人生的各種姿態,那些自私、淺浮、虛偽、卑劣,一一從經驗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發走了。她過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來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遊戲下去了。

這時坐在對麵的大學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氣的笨處,她且覺得到這裏來同這個談天喝汽水是不很得當的行為了。過了一會她把鈔會了,就說還有點事要回去,且說過一些日子可以到學校見到。出得百壽堂時,那學生忽然又用著那十分軟弱的調子,低低的說:

“蘿小姐,你許可我為你寫一個信嗎?”

蘿說:“口上說不是很方便嗎?”

“我寫出來好一點。”

蘿說:“好,寫給我吧。”一麵從皮夾子裏取出一個載有通訊處小小卡片,一麵為這學生估想那信上說的蠢話決不會比現在所見的神氣有所不同,她本來想把手伸出去盡這人握一下,臨時又不這樣做了。

這學生回到××學校時,吃過晚飯,就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同士平先生談話,那來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卻沒有料到蘿會同這個人下午在一處坐過一陣。

來到房中了,人不開口。士平先生因為有一點不大高興,也不先就開口。這學生到後才把話說出,問士平先生的戲,問劇本,問布景同燈光……完全說的是不必說的費話,完全虛偽的支吾,士平先生有點不耐煩了,就說:

“你今天氣色像好了一點。”

這學生以為是士平先生的打趣他,這打趣卻充滿了一種可感的善意,他臉上有點發熱,自白的時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氣,問士平先生:

“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話同蘿小姐說過了?”

士平先生說:“還沒有。”

“一定說了。”

“……”

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我下午同她同××路百壽堂談了許久。我感謝先生,不知要怎麼樣報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語做人,好好的使身體與靈魂同樣堅強起來,才能抵抗這一切當然的痛苦!”

“……”

“她是太聰明了!她是太懂事了!她勸我加入××,說先生也在內,同學也多在內。我口上沒有答應她,心裏卻承認這是應當的。”

“……”

“我以為先生至少總隱隱約約的說過一些話了,我就請她許可讓我寫一個信。她答應我了。她給了我一個有地址的卡片。我打量我在言語上所造成的過失,用文字來挽救,或者不至於十分慘敗。”

“……”

“我愛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無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麵前像陳白先生那麼隨便。我覺得自己十分可憐,因為極力的掙紮,凡是從我口裏說出的話,總還是不如現在到先生麵前那麼方便自由。我愛她,所以我糊塗得像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麵前來說謊的。”

“……”

“她不說話,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塗東西!”

士平先生始終不能說出什麼,到這時,因為又聽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話,使他十分憤怒,在心上自言自語的說:“你這東西要死就早早可以死去也好,你一點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無足輕重!”

不過到後來,這中年人到底還是中年人,他居然謊著那學生,問了學生許多話,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話鼓勵了這學生一番,打發他睡覺去了。

這學生到後又轉到陳白房中去,隱藏了自己的近來事情,同陳白談了一些話,他從陳白處打聽了一些屬於蘿的事情,他一麵問陳白一麵還有了一點秘密的自得。陳白是無從料及這年輕人的秘密的,他把話談了半點鍾,離開了陳白,回到宿舍,電燈熄了,點上一支蠟燭,寫那給蘿的信。

七一個新角

“蘿,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說這個話時,是星期早上的七點鍾。

蘿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廳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為見到她不做聲,於是又說:

“我計算了一天,還是說明白,省得大家見麵用虛偽麵孔相對。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氣了,我想得明白了,我不應當太過於自私。我願意你們幸福。”

舅父說這個話時,雖然非常誠懇自然,但總不免現出一點憂鬱。

蘿搖搖頭,把眉微皺:“舅父,不行了。”

“什麼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還說你們互相戀愛嗎?”

“但戀愛同嫁是兩件事。”

“沒有這種理由,你不要太把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濃了,這於你並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誰!”

“你們又鬧了嗎?”

“並不鬧過。不過這件事昨天也同他說到了。我是不許任何人對我有這無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當然會了解我這個理由。我現在還不是嫁人的時候。將來或者要同人結婚,也說不定。可是我不會同士平先生結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歡喜,我看得出愛我的人弱點,我為了自私,我要獨身下去。士平先生我不愛他了,因為先前我以為他年紀大一點,一定比陳白實在一點,可是昨天我就醒悟過來了。男子全是一樣的,都要不得。”

“當真這就是你的見解嗎!”

“我從不想在舅父麵前用謊話來自救。”

“你為什麼要告我這件事?為什麼昨天說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對的,因為我不隱瞞到舅父。至於舅父在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過失。”

舅父含著愁的眼睛,瞅到蘿的臉部,覺得在這年青女子腦內活動的有種種不可解釋的神秘。

他不再說什麼話,因為要說的話全是無用處的廢話。蘿還是往日樣子,活潑而又明豔,使舅父總永遠有點炫目,生出驚訝。舅父為她這件事計劃了許久,還以為已經在一種大量情形中,饒恕了甥女的行為,也原諒了士平先生的過失,正想應當如何在經濟方麵,扣出一筆錢來為這兩人成立家庭費用,誰知兩天以來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這事上本來不甚讚同,可是到已經決定讚同時,卻聽到破裂的消息,這紳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種固持的思想在腦中成長,他不想再加任何主張任何意見了。

因為舅父的狼狽,蘿隻是好笑。每一個人的行為動機,都隱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與快樂,也隨了這方便與否作為轉移。舅父的沉默,使蘿看得出自己與舅父衝突處,是些什麼事。

她見到舅父那慘然不樂的樣子,不能不負一點把空氣緩和過來的責任,她說:“舅父,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點。你還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談談戲劇,談談經濟,兩人互相交換趣味是不錯的。你不必太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處置我自己!我處置得不好,這苦惱是應當在我名下存在,我處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關切我了,這是無益處的。”

舅父說:“是吧,我一切不管了。我盡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來同我說。我非這樣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應付。”

“舅父能夠不聞不問是好的。知道了,也處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紳士身份——外表與心情,都維持到安定,若能夠這樣,我是又願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說的完全紳士,我還是不必知道好一點。到什麼時候一定要同誰訂婚時,再來告我一聲,就得了。”

“舅父這話說得好像傷心得很!”

“實在有一點兒傷心,但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這樣辦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為,煩惱到親愛的舅父的。”

“你是這一個時代的人,行為使中年人不慣,這錯處,一定不是你的錯處!”

“士平先生也說到這個了。”

“當然要說到這個。因為士平先生看來雖然可以作為你們演劇運動的領袖,卻仍然是同我在一個世界裏一種空氣中長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敗的,他在這事上不是很苦惱過嗎?”

“我不過問,也不想十分清楚,因為我不是為同情這種苦惱而生的人。”

“你怎麼樣同他說及?”

“我說我永遠是我自己的人,不能盡誰熱情或溫情占去。”

“他怎麼說?”

“他笑,很勉強。他使我不快樂,是那樣有知識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種人類最愚蠢的本能。他見到我同一個學生稍稍接近了一點,就要妒嫉。他雖然極力隱忍到他這弱點,總仍然不能不在言語上態度上輕視到旁人。我因為這樣,我把問題向他提出來了。我是因為不承認愛我的男子,用得著妒嫉,使我負一種條約上義務,所以同陳白分手了的。現在士平先生最不幸,又為了這點事,把我對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後再演戲不演?”

“為什麼戲也不演了呢?戀愛同演戲完全是兩件事。我為演戲而同他們去在一處,誰也不能使我難堪。還有,是我因為好奇,我要演戲,才能滿足我這好奇的心。”

“蘿,你的言語越說越危險了。我擔心你的未來日子,我願意你不要演劇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為自己,完全為你——也可以說,完全為其他的人。在這裏我不得不說士平先生把你帶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變成劇本上的角色,卻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為這樣舅父是悲觀了。”

“因為這樣你成為孤立的人了。”

“我羨慕的就是孤立無援。我希望的就是獨行其是。”

“你是一個英雄,可是將來一定跌在平凡的阱裏。一個同習慣作戰的人,到後來總是免不了粉骨碎身。”

“我不為這個所威脅。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證,是保守得到了勝利。可是我現在應當選擇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機會一來,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裏去!”

“到那時你想爬起可遲了。”

“我決不這樣懦怯!若是說追悔原是人類所有的一種本能,這一定是那些歡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嗎?”

“因為我認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麼聰明有什麼用處?人是應當——”

“我想我應當做的是去生活。我歡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來,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學做一個好人,道德,正義,都建築在我生活態度上麵。舅父不要以為我還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別人愛我還深。因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這一方麵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蘿,你的道白的本領是太好了。你說的使我無從反駁。你說的都是對的,我隻怕這些隻是你的言語,卻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像因為說過了才去做,卻不是要做的才說出來。我勸你不要演劇了,不去每天演劇本,是因為你可以得到一個機會,運用你的思想比運用你的口為多一點。”

“我相信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適合於我的性情。我正想從言語上建設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語一致。”

“你這試驗總仍然是危險的,所以我總是覺得不大好,要我說為什麼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頑固是建設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經驗上,這個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從你了!並不是因為你的真理,是因為你的可憐。我應當使你快樂一點,這是我所感覺到的一點點對人的責任。你說的話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一點時,我一定還能做出使你快樂的事!”

紳士這時記起那個死去的妹子,在臨嫁人時也像說過這樣一類話語,二十年來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點淒惶,不想再說什麼了,過一會兒就回到自己那小小書房去了。

蘿懂得舅父的心情,隻要是舅父沒有和她說話,她的口沒有了用處時,她是就可以體會得到這紳士對於她的注意的。把舅父的意見去考慮,也是一種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慮原是一種愚行,因為凡是事情憑了考慮去應付,不過是可以處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點情形下去罷了。凡事合自己意時就很少同時合別一人的意。所以她認為考慮仍然近於愚蠢,答應了舅父去考慮,其實結果說什麼,她在考慮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話太說多了,都不大有用處,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機會一來,她就寂寞起來了。同一切人說話時,在言語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抵抗的無不披靡,反駁的全屬失敗。同一切人在一處時,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強項的即刻柔軟,驕傲的變成謙卑。但把自己安置到無人的境界裏去,敵人既然沒有,使她氣壯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裏,她就恐懼起來了。她於是愈思索愈見得惶恐,但願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個平常女人,但願同過去的眼前的離開……這些心情同時騷擾到這人靈魂,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為了不能那麼過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應當是世界上熱鬧裏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勸告,雖一時使她冷靜一點,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種動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樓半天不下來,蘿心上有點不安。舅父為這事情的變化感到難堪,蘿則以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齡的距離使兩個人顯出爭鬥衝突,舅父在平時總是輸給甥女,今天的情形,有點稍稍不同了。

蘿一個人坐在樓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總覺得好笑。舅父的好管閑事脾氣,就永遠使她有點難於處置。一時像是非常明白這個中年人,一時又極糊塗,因此對於舅父的行為,蘿雖說一麵在憐憫原諒,一麵總要打算到終究還是離開這中年人好一點。她這時就想到應當如何離開舅父的計劃。她想到一個人如何去獨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過著日子,戀愛,革命,演戲,盡她所歡喜的去做,盡那新的來到身邊,盡一些蠢人同聰明人都輪流的在機會中接近自己,要這樣才能飽足她對於人類的好奇本能。發現一切,把握一切,又拋棄一切,她才能夠對於生存有持久繼續的興味。因為一切所見所聞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時,她的心,就得到一種安頓了。

舅父的行為她又像是能夠原諒的。她憐憫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時也敬重他。在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遠的矛盾。這時雖計劃到如何離開舅父,聽到上麵娘姨走下樓來。拿取牛奶,就問娘姨,先生在做什麼事情。聽到說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書,她才放心了。

到後她唱歌,因為她快樂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興,她仍然唱了許久,且走到舅父書房去,問舅父答應過她的無線電收音機什麼時候可以買來。

吃過了午飯,下午約三點鍾時節,蘿請求舅父同她到××去買一點東西,在××路上,見到士平先生一個人在太陽下走著,舅父把車停在路旁,士平先生於是站到車邊了。蘿坐在車上,喊士平先生,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並且為什麼這時在這大太陽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蘿的關心樣子,隻仿佛同紳士說:“因為要到×××路去開會,先應當往××去找一個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習一點。”

蘿看到這神氣,以為這是士平先生的謊話,且覺得士平先生的可憐了,就問開得是什麼會。士平先生仍然望著紳士,把話說著。

“是關於演戲的發展事情,並且有從日本來的一個宗姓男子,報告一切日本新近戲劇運動的消息。”

“為什麼不邀我去?”

這時士平先生才望到蘿的臉說,

“你不歡喜開會,你以為開會是說空話,所以我不告給你。”

“往天不歡喜今天我可歡喜,這會應當在什麼時候?”

士平先生從袋子裏掏出了一個表,檢察了一下,“還有四十分鍾。”

“我同你在一塊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說:“當真嗎?”

蘿說:“當真要去!舅父你坐車回去好了。我謝謝你。你若高興,就去為我買那個盒子,不高興,就回家去。我現在一定要跟到士平先生到會,那裏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問你,是不是我們還應當請舅父送我們到×××去,省得坐公共汽車?”

“用不著。我看看這一家的門牌,一四八,一五零。”一麵說著一麵摸出了一個卡片,上麵有用鉛筆記下的一個人通信地址。“蘿,盡××回去,我們走幾步就要到那個朋友住處了。他還說過要我引他見見你,這是才從日本回國一個最熱心藝術的人,樣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覺得合意。”

蘿這時已經跳下了車,舅父還沒有把車開走,注意到這兩個人。

“我去了,是不是?”

“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塊。若是要回家吃晚飯,我回頭從電話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們走左邊路上,好像陰涼一點。”

“好,我們過那邊走,有風,真是很有趣。我們再見,舅父。”

“再見,再見。”

等到舅父把車開走後,蘿才開始問士平先生:“當真開會嗎?”

士平先生望著蘿,點點頭,不說什麼,先走了兩步,蘿就追上前去。“朋友住多少門牌號數?”這樣問著,是她還以為士平先生還在說謊的原故。

“一七五。”

“在前麵很遠!”

“快要到了。”

所要找的人不在家,卻留下了字條給士平先生,說是至多三點半就可以回來,兩人隻好在這裏等候。因為還有十分鍾,士平先生坐在一個椅子上一句話不說,蘿心中有點難過。她是不習慣這種情形的,所以就說:

“士平先生,你不同我說話,你一定還是記到上次那傻子的事情。若果就隻那一點點理由,使你這樣沉默,那你也像一個……”

“我實在是有一點兒傻相的。”

“不是,我說你有一點兒像一個小孩子。因為隻有小孩子才在這些事上認真。”

“我認真些什麼?”

“你對於那周姓學生放不過。”

“你完全錯了。你的聰明很可惜是隻能使你想到這些事情上來。我並不是小孩子,我因為你歡喜這樣做人,第一天,我實在不大高興。可是我想去想來,我覺得這隻是我自己的不是,所以我就誠心的願意那個人能夠給你快樂,再也不做那愚蠢人的行為了。我沉默,我就是在為那學生設想,怎麼樣使你對於他興味可以持久一點,我當然不必要你相信,可是這倒是當真的理由。”

“我信你,我就因為這一點,以為你是一個小孩子。誰需要你這慷慨?你這寬宏大量自己做來一定還感到偉大的意義,可是這犧牲除了安慰你自己心情,也是糟蹋你自己心情以外,究竟還有什麼益處?我難道會感謝你?他又難道會感謝你?”

“我並不為感謝而作什麼事!”

“我說到了,你不為要誰感謝而作,但求自己偉大。這還不是一樣的蠢事嗎?”

“那麼,我應怎麼樣才合乎一個為你同意的男子呢?”

“應當忘記別人,隻注意到我。正如我在你麵前忘記別人一樣,因為友誼是一個火炬,如佛經所說佛爺慈悲一樣,誰要點燃自己心上的燈,都可以接一個火去,然而接去的人雖多,卻並不影響到別一人的需要。”

“你的比喻是好的,可是人的生活是不能用格言作標準的,所以我以為你自己也未必守得住這信仰。”

“你不信仰真理,卻信仰由人類自私造成的偏見,苦得使女人好笑。”

“你覺得好笑嗎?”

“如是我還有機會在你麵前說真話,你的行為使我覺得好笑的地方實在很多。”

“還有很少的是什麼?”

“很少的是你可憐。”

“全無對的地方嗎?”

“對什麼?女人用不著你那些美德,因為這美德是你男子合意的努力造成的東西。女人隻要灑脫,方便,自由,凡是男子能愛人又有給所愛的人這些那些,這才是好男子。”

“你的話今天我才聽明白!”

“那是因為你往天隻知道有你自己。”

“我並不是要挽救什麼來說這個!”

“就為挽救我們的友誼也並不要緊?為什麼你要分辯?在女人麵前,是用不著分辯的。凡是要做的,盡管去做,要用的,就拿去用,不在行為上有所解釋,盡女人自己來用想象猜出,男子的愚行有時也使女人歡喜。一個男子他是不應當細致小心的。若是做一件事要說明一回,似乎每一個行動都非常有理由,每一個理由都有利於己,一切行為皆合乎法律,不背人情,女子是不會歡喜的。莫裏哀的劇本上有個謙卑的情人,對於自己行為每每加上一長串說明,結果隻使女人的巴掌打到他的頰上,契訶夫在一篇短篇小說上也嘲笑過這種小心的男子。男子因為用小殷勤得到了女子的最初友誼,就以為占有女子也仍然用得著這一種法術,這是完全可笑的。男子這類行為不可笑,就應可憐了,因為那是愚蠢的估計!”

“還讓你說下去。”

“還讓我說下去也好。不過我是明白的,你們即或裝成很儼然的樣子,你們的耳朵還是聽你們自己所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信她。實在你們都能夠保持這信仰也是很好的,不過你們男子都以為耳朵不如眼睛,所以女人的行為使你們生氣,女人的言語卻毫不影響及男子絲毫。但是男子呢?行為上作了壞事,卻總賴言語來挽救一切,大致是自己太愛說謊了,所以不注意到女人言語的。”

“再說下去。”

“你使我口渴,以為這是對待女子最好的方法。”

“蘿,你太聰明了,我實在為你難過。你少說一點,多想一點,你的見解就不同了。”

“若果見解不過是一個抽象的說明,我是用不著你難過的。”

“我是想到過,你這樣說話,究竟對於你對於人有什麼用處?”

“我不是找用處來說話!”

“你是任性,抖氣……還有近於這類的理由,一說話總不能自休。”

“士平先生,我不說了,我試讓你說下去。”

士平先生笑了。說了一陣,兩個人皆笑了。

到後主人回來了,見到士平先生,握了手,士平先生為介紹了蘿,也握了手。這人名字是宗澤,原是許久以前就聽到說過了的。因為蘿曾演過一本日本人的劇,便是這人所翻譯的東西。人是一個瘦小萎悴的人,黑黑的臉膛,短短的眉,說話聲音不大自然,這人的一切,都似乎在一個平凡人中尋找得出。但說話時有一種平常人所缺少的簡樸處,望人時,也有一種精悍淩人處。這是蘿一見到時就發現了。

這人同士平先生說話,像是沒有十分注意到蘿的神情。說到國內演劇人材的缺乏,說到對於劇本的意見,仿佛完全不知到蘿是同行的人。他要說的都毫不虛飾的說出,他的意見從不因為客氣而有所讓步。因為時間快要到了,三個人走出了門,到附近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到××去,在車上這人談的話仍然似乎不甚注意到蘿。

蘿在這人麵前感到一點威脅,覺得有點不大舒服。因為一個女子正當她的年齡是迷人的青春,且過慣了受人拜倒的生活,一旦遇到一個男子完全疏忽了她的美麗時,這新的境遇是她決不能忍受的。她心想,這是一個怪脾氣的人,一個無趣味的男子,一個隻知道生活不講人情的男子。她一麵聽到士平先生同他談話,一麵就估計這個人平時的生活事業。但照到本能所賦予的力量,她無形中在這男子麵前似乎讓了步,當宗澤同士平先生不說話時,她就問了許多宗澤的話,她選取一個男子抵當不了的親切,又誠實又虛心的詢問日本演劇情形。她在言語上使這短小精悍男子注了意,她又做為毫不客氣的樣子,說是下一次一定要請宗澤先生指點關於演了××的第三幕那一場,應當用什麼態度去讀那一段演說。宗澤樣子仍然保持到先前的沉靜,蘿卻以為這人耳朵是注意她的言語的。

士平先生在一旁聽著,隻是微微的發笑,再不加上意見。他注意到宗澤,卻知道蘿的驕傲是受了打擊的。在士平先生的眼睛中,宗澤因為無意中得到了一種勝利,使蘿受了羞辱,士平先生有一種說不分明的快樂。等到下車時,因為宗澤先下去,士平先生有了機會,才輕輕的向蘿說:“少說一點話,不然全輸給別人了!”

蘿把臉紅了,當士平先生在車邊伸手去照扶這女子時,蘿把手拂開,一跳就下車了。

××的會一共約二十七個人,陳白也在場,似乎因為感到有用友誼作為示威的必要,蘿在宗澤麵前,故意同這美男子陳白坐在一處,談了許多不必談的話。她一麵同陳白說話一麵注意到宗澤,宗澤似乎也稍稍有了一點知道,但仍然毫不見出像其他男子的窘迫,當演說時,完全是一個英雄,一個戰士。

散會時,陳白因為今天蘿似乎特別和平了許多,就邀請蘿同士平先生與宗澤到××樓去吃飯,蘿沒有作答,望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答應了,宗澤也答應了,蘿不好意思不答應,所以四個人不久就到××樓吃飯去了。吃過飯後蘿要回去,問士平先生同陳白是不是就要轉學校。陳白說:“還想同士平先生過宗澤住處去談談。”蘿就像一個小女孩子的樣子,說:

“天氣已經晚了,我要回去了,我不玩了。”

她意思以為宗澤必定要說一句話,但宗澤卻不開口。士平先生看到這情形了,就說:

“若是同過宗澤先生處去談談我就送你到家。”

“我不去了,今天答應用電話告舅父吃晚飯也忘記了。”

“我們到那裏談一會兒就走,好不好?”陳白也這樣說著,因為陳白非常願意一個人送蘿回去,這時卻不便說出。

宗澤這時才說:“蘿小姐若是沒有什麼事,到那裏談談也好。”

蘿帶著一點惱懊,望到士平先生,似乎因為士平先生毫不對於她有所幫助,使她為了難,她就要陳白送她回去,說回頭再到宗澤先生家也不要緊。陳白歡喜極了,就同士平先生說了兩句話,伴同蘿走去了。

等到兩人走去了時,士平先生望到這兩個人的去處,低低歎了一聲氣,回過頭來問宗澤說:“宗澤,我們走!”兩人上了第一路的公共汽車後,宗澤忽然發問:“他們結婚了嗎?”士平先生說:“除了在戲上配演以外,兩個人性格是說不來的。”宗澤聽到這話後,就不再說什麼了。

在路上,士平先生見到宗澤沉默如佛,想知道蘿的印象,在這男子心上保留到什麼姿態,就問他:“蘿這個人還好不好?”宗澤搖頭不答,且冷笑了一會。

這人神情的冷落,表示出不可摸捉靈魂的深,使士平先生想起蘿在這人麵前的拘束處了。他似乎看到了未來的事情,似乎看到陳白與蒼白臉大學生,都同自己一樣的命運,三個人是全不及宗澤的。他心中想,天地間事情是有湊巧的,悲劇同喜劇的不同,差別處也不過是一句話同一件小事,在湊巧上有所變化罷了。

他在宗澤家中時,就又說了許多關於蘿的事情。陳白卻來了電話,說恐怕不能再過宗澤家中來了,因為蘿的舅父留到他談話,若是士平先生要回去,也不必等候了。

士平先生因為這個電話,影響到心中,有一點不平,就不知不覺同宗澤談到蘿的舅父是如何有趣味的一個人,邀約了宗澤改天到紳士家去談談,宗澤卻答應了。

八配角做的事

××學校三年級大學生周,把信寫了又寫,還缺少勇氣發去。這個為愛情所融化的人,每一次把自己所寫的信拿來讀及時,總是全身發抖,興奮到難於支持。他不知道這事情怎麼樣就可以辦得好一點。他不知道他這信究竟應當如何措詞。他在那一切用不著留心的文法上,修改了一次又一次,總是好像還是不大完全,擱下來缺少發去的勇氣。

他想到應當去同士平先生處談談,把信請求士平先生過目一看,還得請求這可信托的人酌斟一下字句,可是沒有做到。

他想親自去遞這封信,以便用言語去補足所要說及的一切,他又不敢。

他想到許多利害,越想便越覺得害怕起來,什麼事也不作,一天就又過去了。

他的信一共寫得有許多封了,還沒有一封為蘿見到。

把信寫來自己一看,第一封是太熱情了,沒有用處,他留下了。第二封又太不熱情了,恐怕蘿見到不大明白,也留下了,第三封……

有一天的下午,蘿到××學校去,見到了這周姓學生,這人一見到她就紅著臉飛跑了,蘿在心上還覺得很好笑。

蘿是到士平先生處的,同士平先生談了一會宗澤的性情,陳白也來了,陳白這人聰明有餘卻缺乏想象,他因為見到蘿脾氣比較好了一點,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說到許多人的故事。他說宗澤如何愛過他的堂姊,又說過事情在東京如何為中國學生所注意。他又說到別人的各種事情,把蘿這幾天來對他一點友誼都在無形中浪費了,蘿想說:“蠢東西。別人的壞處並不能證明你自己的完全!”陳白沒有明白,所以這驕矜自得的人,又在自己所掘的阱邊跳下去了。

士平先生好像看得出陳白的聰明失敗處,在陳白說及宗澤時,就為宗澤說了許多好話。蘿聽到這個,且注意到士平先生的神情,士平先生的善意從蘿眼中看來仍然是一種不得體的行為。“為什麼隻說別人,卻忘了你自己?”士平先生沒有注意到這點,所以也失敗了。

一個隻知道有自己的人來了,先是在窗下,怯怯的望了半天,聽到裏麵的說笑,不敢進來又舍不得走去,到後為士平先生見到了。

“周,怎麼樣?進來坐呀!”

陳白也說:“周,你來,我同你說……”

這男子,賊一樣溜進來了。望到壁的空處,臉上發燒。

蘿和士平先生都知道這個人的心事。陳白因為對於這人還不甚明白,就說:“密司特周,他們在大方戲院的演劇批評上,說你有表演情人的天才,這個文章看見了沒有?”

“……”他隻望到陳白苦笑,意思像是要求陳白不要這樣虐待他。

“是悲劇的能手,好像×報記者也說到過。”

那學生抗議似的說:“不,他們說陳白先生是天才!”

陳白望到蘿:“那是演戲,因為演戲的天才並不恰於實用,蘿以為怎麼樣?”

蘿說:“許多人自己倒相信自己是聰明人。”

“我可缺少這種勇氣。可是我相信你是值得自己有這自信的。”

蘿說:“陳白,你的口是一支槳,當劃的時候才劃,對於你有益一點。”

陳白說:“既然是槳,我以為隻要劃動總能夠向前。”

蘿笑了,心想:“外表那麼整齊,一說話就顯得可憐的淺陋了。”

士平先生這時開口了,說:“我們的戲演得不壞,可是蘿你好像感到疲倦了。”

“我當真疲倦了,因為從劇上也不容易找出一個懂事的人。”

陳白同士平先生,皆知道這句話思意所指,是“人事上不愉快的角色更多。”兩個人在這話上都發了笑。但周姓學生,卻聽到這個話全身發了抖,因為他記得同蘿演×××時,蘿在劇本角色身份上,曾說過“隻有你是不討厭的人。”他想要說一句話打動蘿的愛情,他想要知道蘿這時的心事,因為他曾在早上把一封寫給蘿的信冒昧付郵了,現在正想知道這結果!

他想了一會,才找出一句自己以為非常得體的話來說道:

“蘿小姐,我把×××的臨死時那台詞也忘記了。”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當告我那消息,在我死去以前。”

蘿望到這又狡猾又老實的人非常難受:“這樣簡單的設計,可笑的圖謀,就是男子在戀愛中做出的事情!這對於一個女子有什麼用處?這呆子,忘記了口原隻是吃水果接吻用的東西,見到陳白能言善辯,以為每一個人的口也都有說謊的權利,所以應當喑啞卻做不到,想把蠢話充實自己,卻為蠢話所埋葬了。”她自己在心上把這話說過了,她好笑,因為這話並不為第二個人聽到。

士平先生也明白這個男子的失策處了,把話移了方向,問這學生是不是做得有文章。這學生這時不大高興同士平先生來討論這些事情,隻是搖頭,並且說:“我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能做,近來簡直不像生活……”

陳白取笑似的問:“密司特周,為什麼通通不幹了呢?”

這學生因為陳白的問話,含得有惡意,無法對抗,就作為曾聽到的神氣,把臉轉到蘿的那一方去,做了一個憂愁的表情。

蘿說:“陳白,密司特周是不是同密司鬱是兩個好朋友?”

陳白說:

“應當很好的,兩個人都是那麼年青,那麼體麵,可是我聽說密司鬱下學期要回家去了,不知密司特周知道是為什麼意思沒有?”

士平先生說:“周,你為什麼不把你的暴徒一劇寫成?”

蘿說:“趕快寫成我們就可以試演一次。”

那學生向蘿看著,慢慢的低下頭去了:“士平先生,你知道我近來的情形!”

士平先生聽到這個話,是要他幫忙的意思,他不好再把話說下去了,他隻說:“密司特周,人事是複雜得很的,你神經衰弱,所以受不了波折。”說過後,又向蘿說道:“蘿,你是快樂的!”

蘿知道士平先生的意思所在,她不能不否認:“我並不快樂,士平先生!我常常覺得生活到這世界上很好笑,因為大家都像為一隻不可見的手拖來拖去。人都是不自主的,即或是每一個人皆想要做自己的事,並不缺少私心,可是私心一到人事上,就為利害打算變成另外一件東西了。”

士平先生說:

“你的話同前次論調有了矛盾,不記得了吧。”

“記得之至。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記到許久以前的事情?”

“你不能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

“誰能加上這限製?”

“自己應當加上去,因為才見得出忠實。”

“讓這限製在女子同一些淺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種影響也好,我並不反對別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著嗎?”

“我用不著。”

陳白加上了點意見,說:“因為圖方便起見,矛盾是聰明人必需要的。”

蘿說:“不是這樣!我是因為不圖在你們方麵這樣男子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時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為這句話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會心,望到陳白。因為這幾天來陳白在蘿友誼方麵,又似乎取了進步樣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懌。他幾天來都不曾聽到蘿的鋒芒四逼的言語了,這時卻見到陳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聲,且看陳白還有什麼手段可以恢複那心上的損失。陳白貌如平時,用一個有教養有身份的人微笑的態度,把自己援救出來了。

他對到士平先生笑:

“士平先生,好利害!”

士平先生說:“風是隻吹那白楊的。”他意思所在,以為這句話嘲笑到陳白,卻隻有蘿能夠懂它。果然蘿也笑了。她願意士平先生明白陳白是一敗塗地了的。因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澤的麵前,陳白乘到一個不意而來的機會,得到了些於分不當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時看得分明,這時節,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見到,她才快樂。還有她要在那個周姓學生麵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燒起來,也必需使陳白受點窘。她這時卻同那學生來說話了,她把一個戲劇作為討論理由,盡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邊來,她一麵欣賞到這男子為情欲而糊塗的姿態,一麵又激動到士平先生。

為什麼要激動士平先生?那是無理而又必需的遊戲。因為這三天來蘿皆同到這幾個人在一處,蘿在宗澤麵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詳,說明了這人的惡意。他沒有一句話嘲笑到蘿,可是那沉默,卻更明確的在解釋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這一點她恨了士平先生,要報複才能快意。因為陳白為人雖然又驕傲又虛偽,如一隻孔雀,可是他隻知道炫耀自己,卻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謙虛裏有理知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醜處壞處,她的驕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損失,所以她在這時特別同那學生親近。

這學生,在蘿身上做的夢,是人類所不許可的誇張好夢。因為他早上給蘿的信,以為已經為蘿見到了,這時的蘿就是為了答複那個信所施的行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顫栗不止。

到後,蘿覺得把這幾個男子各人分上應得的災難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她回到家裏去時,見到宗澤坐在客廳裏,想到先一時的事情,不覺臉紅了。宗澤正拿著她一個照相在手裏看得出神,還不知道蘿已回家。

蘿站在門邊:“宗澤先生,對不起,我到××學校去了。”

宗澤回過頭來時手還沒有把那個相放下,也不覺得難過,卻說:“這相照得真美,我看癡了,不知道蘿小姐回來了。”

“來多久了嗎?”

“大約有一點鍾了。我特意來看你,因為你好像有使人不能離開你的力量。”

“當真嗎?”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這力量了。”

蘿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了:“我實在缺少這自信。”

宗澤說:“不應當缺少這自信。美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時間並不長久。”

“世間也還有比美更可貴的東西。”

“那是當然的。不過世界上並沒有同樣的美,所以一個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處,卻在浪費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過。”

……

……

蘿一麵同宗澤說話,一麵把從各處寄來的信裁看,北京兩封,廣東一封,本埠陳白一封,那周姓學生一封。先是不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裁開後才明白就是那大學生的信,上麵說了許多空話。許多越說越見糊塗的話,充滿了憂鬱,雜亂無章的引證了若幹典故,又總是蒙目龍不清。把信看過了,這被那學生在信上有五個不聞稱呼的蘿,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澤好像是不注意到這個的,竟似乎完全沒有見到。蘿心想,我應當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遞過去,說道:

“宗澤先生你看年輕人做的事情。我真是為這種人難過。”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內容的宗澤,仍然是沒有笑容。隻靜靜的說:“這是自然的,男子多數就在自己這類行為上做出蠢事。”

“你以為是蠢事嗎?”蘿雖然這樣抗議,卻又像是僅僅為得說這個話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會這說的。

“當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認這個並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數女人就正要這東西!不過現在的你,我卻知道決不會以為他是聰明,這是我看得出的。”

“宗澤先生,你估計是不對的。”

“也許會有錯誤,就因為你是個好高的人,隻為我說過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蘿沒有話可話了,就笑著,表示這個話說中了。

宗澤又拿起那個信來,看那上麵的典故,輕輕的讀著。蘿就代為解釋的樣子說道:

“全是讀書太多了,一點不知道人情。”

“這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

“那你說是什麼?”

“蠢的永遠是蠢的,正如一塊石頭永遠是石頭一樣。”

“宗澤先生,你這話我不大同意!”

“我們說話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說的。”

“可是我也這樣說過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為說話是代表各人興味。我相信有時你是用得著這一句話的。因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於說話的人。”

“你是說用這句話表示自己趣味的獨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錯誤!”

“那你也承認有錯誤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在你麵前,一切人皆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過是這人教養年齡種種不同,所以程度也兩樣罷了。”

“宗澤先生,我想你這句話是一句笑話。”

“你並不以為是笑話。便聽到我說這個,這時節即或以為是笑話,過後也仍然能夠使你快樂。”

“我聽過許多人的阿諛了。”

“你以為一個女人聽過許多人的奉承,就會拒絕一句新的阿諛麼?”

蘿隻把頭搖晃,一時找不出話否認,她心想,“這是厲害的詭辯,又單純,又深入,在這些人麵前,裝啞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後就幹笑,讓宗澤先生說話。

宗澤也沉默了。這個人,他知道蘿是怯於在言語上有所爭鬥的,他過了一會,就問蘿,預備什麼時候離開這裏到法國去。

蘿說:“法國我也不想去,這裏我也不願留。”

“你是厭倦了生活才說這個話。”

“包圍到我身邊的全是平常,瑣碎,世故,虛偽,使我如何不厭倦?”

“但是你也歡喜從這種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歡喜,歡喜,你以為你對我作的估計是很不錯的,是不是?”

“不是。我並不估計過誰。我隻觀察,用言語說明我所見而已。”

“你以為我是平常任性使氣的女子。”

“不是。”

“你以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樂。”

“不是。”

“你以為我……”

“疑心多,怎麼會不厭倦生活?”

“宗澤先生,男子的疑心是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會自解。”

“這是聰明處。”

“可是若果這稱讚中缺少惡意,我想我是無分受這稱讚的。”

“你覺得你不同別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覺得了的,現在我倒想問你哩。”

“你比他們單純一點。”

“這個批評是不錯的。我就是因為單純,做人感覺到許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來。”

“可是在你麵前,我看得出我的單純很合用!”

“你能夠這樣清楚運用你的理知,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並不快樂的,因為照例這是有一點兒譏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歡喜人對我加上不相稱的尊敬。”

“但你是因為先知道了隱藏在尊敬後麵,有陰謀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絕它。”

“那你呢?不是一樣麼?”

“男子不會與女人一樣,你分別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談到這個了。我有許多地方與令舅意見相合。我知道你是歡喜同舅父爭持的,那因為一種習慣,卻並不是主張。”

“舅父的見解若同宗澤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覺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見要改的。即或有意堅持,也不適用。”

“我不知道宗澤先生指的是革命還是別的意見?”

“革命嗎?什麼是革命?你以為陳白是革命嗎?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嗎……”

“我並不說這個話。可是舅父總還是紳士,不如他們……”

“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話,因為你不願意在這些人心情上綜合分析一下,卻不缺少興味,把每一個人思想行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進或落後方麵去。你自己,則更少這勇氣檢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黨了。”

“因為你舅父說你的長處同短處極對。”

紳士回來了,見到宗澤很表示歡迎。三個人把話繼續談下去,宗澤在紳士麵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麵前一樣,對於蘿,仿佛離得很遠很遠了。

當晚上,蘿與舅父談話,宗澤先生的為人,是舅父有興味談到的一件事,蘿告給舅父,說宗澤先生是舅父一黨時,舅父似乎非常快樂。

蘿回到臥室燈下,預備回一個信給那周姓學生,不知為甚原因,寫了許久也沒有把信寫好。她隻記起宗澤先生的一些言語,而這些言語,平時又像全是為自己生活一種工具,隻有在那人麵前時,才被他把這工具奪去,使自己顯得空虛的。她檢察她自己,為什麼在此人麵前始終是軟弱的理由,才知道是這人並不像一般人的愛她,所以在被淩逼情形下,她是已經看到自己敗在這人麵前了。

九一個不合理的敗仗

宗澤在早上寫來了一個信,是專人送來的,蘿接到這個信時,還沒有把信裁開,看到外麵寫的一個宗字,手就微微發抖。她似乎就知道這信裏有些事情,是嶄新的事情。她且不即看這個信的內容,先來從想象上找出宗澤留在印象裏的一切。但沒有結果,即刻她就嘲笑自己的錯了。信是那麼薄薄的,幾幾乎隻有半張信箋寫成的東西,她因此把信裁開了。信是不出所料的,裏麵有這樣一些話。

蘿,我愛了你。一切話是空的,一切話皆有人同你說到,所以我不必再說。

當我覺得我愛了你時,我就想,我應當告你,我不怕唐突你,且應當說:“我覺得你得嫁我。”因為這事情如此下去,是你和我的幸福。

你若把我當成其他男子一般,我後天就要走了。

你笑過說是莽漢的宗澤

真是一個希奇的信!信中還是那麼單純,那麼粗鹵到不近人情!可是第一次把信看過後,蘿好像還不甚明白這意思,又重新看過一次,仍然不明白,到後她又看了一次。他要她嫁他,而且說得那樣簡單,比其他任何男子都勇邁直前。看過了這信好幾次,先是大笑,再過一會,她沉在思索裏去了。來信的一種不可抵抗的力,同這人留給蘿的印象混合在一處,變成更逼人的情形了。

怎麼回這個人的信呢?對麵的男子是那麼一個男子,完全不同別的男子性情相似,平時把熱情蘊蓄在冷靜裏,到時又毫不顯得柔弱畏縮,平素來最善於在男子弱點上把男子嘲笑的蘿,到這時,才知道男子也有難於對付的時候了。信是什麼費話也不說,一個空字也不寫,就說到一件士平先生永遠不敢提出,陳白也怕談到的問題上來的。她並不愛他,可是他那言語逼得她不能說出口了。她自從一見到他,就似乎為這男子的一種魔力所征服,她強力振作也總是逃不了這個人了。她平時極其驕傲,在一切男子麵前,她都有一種權利,使一切人皆低眉斂目。她在男子中,永遠皆像有一種為天所賦給的特權,選擇她所要的種種,卻同時用近於恩惠的情形同那些人接近。可是從這個人方麵她得到了些什麼呢?先是冷淡如陌生,話也不欲多說,凡是一個男子在熱情中必然的種種愚暗行為都沒有見到。隻三天,四天,卻忽然提出了這問題!

她想到許多事情,許多人的臉孔同行為都在印象上一一複活起來。

她記起幾日來所受的委屈,她想到這時是複仇的時候了。

她回了信,說得非常簡單,說:

宗澤先生,你的希望失敗了。要走你明天就可以走了吧。

她把信即刻就派人送到附近郵筒裏去,事情做過後,她像是放心了,就躺到床上睡了。

……

晚上陳白到宗澤處去,卻看到蘿在宗澤客廳裏。陳白心中明白,力持鎮靜,做了一個微笑,望到蘿,輕輕的說:

“蘿,風吹了白楊以後,想不到走到這裏來了。”

蘿對陳白臉上搜索了一會,忽然說道:

“陳白,我告你一件事情,我明天要同一個人訂婚了。”

陳白望到宗澤:“宗澤,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宗澤說:“你當然知道是我,還故意裝什麼癡?”

陳白就極不自然的打著哈哈,走去握宗澤的手,且走到蘿身邊去,大聲的笑著:“好極了,好極了,真是想不到的好事!”

蘿擺脫了陳白,走到宗澤身邊去,輕輕的說:“我說過知道他要這樣,就真是這樣!”兩個人就也同樣的笑了。

……

“士平先生同那周姓學生,聽到這消息時,怎麼樣?”陳白一麵走進××學校的校門時,一麵就這樣打算。他極狼狽出了宗澤的住處,漸漸的恢複了自己的本來意識,他這時卻為了帶著這消息,給士平先生,因為想到士平先生的神氣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