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小史》序

若把心沉靜下來,則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的作旁觀人,於是所見到的便與自己離得漸遠,與自己分離,仿佛便有希望近於所謂藝術了。這不過是我自己所覺到的吧。其實我是無從把我自己來符合一種已具的藝術典型的,可證明的是有些人以為我文法不通俗。

這一本小小冊子,便是我純用客觀寫成,而覺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則似乎更拙更怪,不過我卻正想在這單純中將我的風格一轉,索性到我自己的一條路上去。其不及大家名家善於用美麗漂亮生字長句,也許可以藉此分別出我隻是一個鄉巴老吧。我原本是不必在鄉巴老的名稱下加以否認的。思想與行為與衣服,仿佛全都不免與時髦違悖,這缺陷,是雖明白也隻有盡其缺陷過去,並不圖設法補救,如今且有意來作鄉巴老了。

或者還有人,厭倦了熱鬧城市,厭倦了眼淚與血,厭倦了體麵紳士的古典主義,厭倦了假扮誌士的革命文學,這樣人,可以讀我這本書,能得到一點趣味。我心想這樣人大致總還有。

十七年十月末序於上海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當全國中心,有人不憚遠,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霧特別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裏,可以到一個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說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油坊,以及一群我將提到的人物。

先說油坊。油坊是比人還古雅的,雖然這裏的人也還學不到扯謊的事。

油坊在一個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饅頭,名字叫圓坳。同圓坳對立成為本村東西兩險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過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時樓,用四方石頭築成,樓上生草生樹,表明這世界用不著軍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上,善於打岩的人,一岩打過去,便可以打到圓坳油坊的旁邊,原來這鄉村,並不大。圓坳的油坊,從大坳方麵望來,望這油坊屋頂與屋邊,仿佛這東西是比樓還更古。其實油坊是新生後輩。樓是百年古物,油坊不過一半而已。

雖說這地方是平靜,人人各安其生業,無匪患無兵災,革命也不到這個地方來,然而五年前,曾經為另一個大縣分上散兵擾了一次,加了地方人教訓,因此若說村落是城池,這油坊已似乎關隘模樣的東西了。油坊是本村關隘這話不錯的,地方不忘記散兵的好處,增加了小心謹慎,練起保衛團有五年了,油坊的牆原本也是石頭築成,牆上打了眼,可以打槍,預備來了不好風聲時保衛團就來此放槍放炮。實際上是等於零,地方不當衝不會有匪,地方不富,兵不來。這時正三月,是油坊打油當忙的時候,山桃花已紅滿了村落,打桃花油時候已到,工人換班打油,還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熱鬧極了。

雖然油坊忙,忙到不開交,從各處送來的桐子,還是源源不絕,桐子堆在油坊外麵空坪簡直是小山。

來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見到油坊主人,見到這個身上穿了滿是油汙邋塌衣衫的漢子,同到他的幫手,忙到過斛上簿子,忙到吸煙,忙到說話,又忙到對年青女人親熱,談養豬養雞的事體,看來真是擔心到他一到晚就會生病發燒。如果如此忙下去,則這漢子每日吃飯睡覺有不有時間,也仿佛成了問題。然而成天這漢子還是忙。大概天生一個地方一個時間,有些人精力就特別可驚起來,比如另一地方另一種人的懶惰一樣,所以關心到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過笑笑,隨即就離了主人身邊,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會覺得這是一個怪地方!單是那圓頂的屋,從屋頂透進的光,就使我們陌生人見了驚訝。這團光幫我們認識了油坊的內部一切,增加了我們的神奇。

先從四圍看,可以看到成千成萬的油枯。油枯這東西,像餅子,像大錢,架空堆碼高到油坊頂,繞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東西,一個用石頭在地麵砌成的圓碾池,對徑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內部四分之一空間,三條黃牛繞大圈子打轉,拖著那個薄薄的青鋼石磨盤,盤磨是兩個,一大一小,碾池裏麵是曬幹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裏臥,經碾盤來回的碾,便在一種軋軋聲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來處置,是兩個年輕人的事。他們是同在這屋裏許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樣,上衣不穿,赤露了雙膊。他們把一雙強健有力的手,在空氣中擺動,這樣那樣的非常靈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方布包裹好,雙手舉起放到一個鍋裏去,這個鍋,於時則正沸騰著一鍋熱水。鍋的水麵有凸起的鐵網,桐末便在鍋中上蒸,上麵還有大的木蓋。桐末在鍋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兩個年輕人,看到了火色,便快快用大鐵鉗將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鏟鏟取這原料到預先紮好的草兜裏,分量在習慣下已不會相差很遠,大小則有鐵箍在。包好了,用腳踹,用大的木棰敲打,把這東西捶扁了,於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較微暗的情形中,憑了一部分屋頂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縱橫的羅列,鐵的皮與鐵的釘,發著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說的處罰罪人的“人榨”的威嚴。當一些包以草束以鐵,業已成餅的東西,按了一種秩序放到架上以後,打油人,赤著膊,腰邊圍了小豹之類的獸皮,挽著小小的發髻,把大小不等的木劈依次嵌進榨的空處去,便手扶了那根長長的懸空的槌,唱著簡單而悠長的歌,訇的撒了手,盡油槌打了過去。

反複著,繼續著,油槌聲音隨著悠長歌聲,蕩漾到遠處去。一麵是屋正中的石磨盤,在三條黃牯牛的緩步下轉動,一麵是熊熊的發著哮吼的火與沸騰的蒸汽彌滿的水,一麵便是這長約三丈的一段圓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搖蕩;於是那從各處遠近村莊人家送來的小粒的桐子,便在這樣行為下,變成稠粘的,黃色的,半透明的流黃,流進地下的油糟了。

油坊中,正如一個生物,囂雜紛亂,與偉大的諧調,使人認識這個整個的責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從主人到趕牛小子,一共數目在二十以上,這二十餘人在一個屋中,各因了職務的不同作著各樣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運用著各不相同的體力,又交換著談話,表示事情的暇裕,這是一群還是一個,也仿佛不是用簡單文字所能解釋清楚。

但是,若我們離開這油坊一裏兩裏,我們所能知道這油坊是活的,是有著人一樣的生命,而繼續反複製作一種有用的事物的,將從什麼地方來認識?一離遠,我們就不能看到那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勢奇怪的房子了。我們也不知道那怪屋裏是不是有三條牯牛拖了那大石碾盤打轉。也不知灶中的火還發吼沒有。也不知那裏是空洞死靜的還是一切全有生氣的。是這樣,我們隻有一個辦法,說是聽那打油人唱歌,以及跟了歌聲起落仿佛作歌聲的拍的宏壯的聲音。從這歌聲,與油棰的打擊的大聲上,我們就儼然看出油坊中一切來了。這歌聲與打油聲,有時五裏以外還可以聽到,是山中***的音樂,***到比佛鍾還使人感動,能給人氣力,能給人靜穆與和平,就是這聲音。從這聲音可以使人明白嚴冬的過去,一個新的年份的開始,因為打油是從二月開始。且可以知道這地方的平安無警,人人安居樂業,因為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簡單的,疏略的介紹過讀者了。與這油坊有關係的,還有幾個人。

要說的人,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們已經在每日報紙上,把一切於曆史上有意義的闊人要人臉貌,生活,思想,行為,看厭了。對於這類人永遠感生興趣的,他不妨去作小官,設法同這些人接近。所以我說的人隻是那些不逗人歡喜,生活平凡,行為庸碌,思想扁窄的鄉下人。然而這類人,是在許多人生活中比起學問這東西一樣疏遠的。

領略了油坊,就再來領略一個打油人生活,也不為無意義——我就告你們一個打油的一切吧。

這些打油人,成天守著那一段懸空的長木,執行著類乎劊子手的職務,手幹搖動著,腳步轉換著,腰兒鉤著扶了那油槌走來走去,他們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是出了油出了汗以外還出了什麼。每天到了應換班時節,就回家。人一離開了打油棰,歌也便離開口邊了。一天的疲勞,使他覺得非喝一杯極濃的高粱酒不可,他於是乎就走快一點。到了家,把腳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邊編編草鞋,或者到別家打一點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壩小木板凳上談談天,到了八點聽到砦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興醒的,醒來了,天還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時候了。

一個打油匠生活,不過如此如此罷了。不過照例是這職業為專門職業,所以工作所得,較之小鄉村中其他事業也獨多,四季中有一季作工便可以對付一年生活,故這類人在本鄉中地位也等於紳士,似乎比考秀才教書還合算。

可是這類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團的鷹之類也漸漸的歸林了,各處人家的炊煙已由白色變成紫色了,什麼地方有婦人尖銳聲音拖著悠長的調子喊著阿牛阿狗的小名回家吃飯了,這時圓坳的油坊停工了,從油坊中走出了一個人。這個人,行步匆匆像逃難,原來後麵還有一個小子在追趕。這被追趕的人踉踉蹌蹌的滑著跑著在極其熟習的下坡路上走著,那追的小子趕不上,就在後麵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點,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氣了。”

他回頭轉望那追趕他的人黑的輪廓,隨走隨大聲的說:

“不,道謝了。明天來。五明,告訴你爹,我明天來。”

“那不成,今天是燉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塊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塊,再不然幫我留一點,明早我來吃。”

“那他要生氣!”

“不會的。告你爹,我有點小事,要到西村張裁縫家去。”

說著這樣話的這個四伯,人已走下圓坳了,再回頭望聲音所來處的五明,所望到的是仿佛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棄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於回家,是因為念著家中的女兒。這中年漢子,唯一的女兒阿黑,是有病發燒,躺在床不能起來,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是上半裏路,已屬於另外一個村莊了,所以走到家時已經是五筒絲煙的時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卻不見燈光,這漢子心就有點緊。老老遠,他就大聲喊女兒的名字。他意思是或者女兒連起床點燈的氣力也失掉了。不聽到麼,這漢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進門,所看到的是一個死人,則這漢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劇的又憂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門前,用手去開那柵欄門,關在院中的小豬,見有人來以為是喂料的阿黑來了,就群集到那邊來。

他暫時就不開門,因為聽到屋的左邊有人行動的聲音。

“阿黑,阿黑,是你嗎?”

“爹,不是我。”

故意說不是她的阿黑,卻跑過來到她爹的身邊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東西,爹是見了阿黑又歡喜又有點埋怨的。

“怎麼燈也不點,我喊你又不應?”

“飯已早煮好了。燈我忘記了。我不聽見你喊我的聲音,因為在後麵園裏去了。”

經過作父親的用手摸過額角以後的阿黑,把門一開,先就跑進屋裏去了,不久這小瓦屋中有了燈光。

又不久,在一盞小小的清油燈下,這中年父親同女兒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吃晚飯了。

吃著飯,望到臉上還是發紅的病態未盡的阿黑,父親把飯吃過一碗也不再添。被父親所係念的阿黑,是十七八歲的人了,知道父親發癡的理由,就說:“一點兒病已全好了,這時人並不吃虧。”

“我要你規規矩矩睡睡,又不聽我說。”

“我睡了半天,是因為到夜了天氣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來看,就便到後園去砍竹子,砍來好讓五明作簫。”

“我擔心你不好,所以才趕忙回來。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那裏就來。”

“爹你想吃狗肉我們明天自己燉一腿。”

“你那裏會燉狗肉?”

“怎麼不會?我可以問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髒一點,費神一點。爹你買來拿到油坊去,要燒火人幫烙好刮好,我必定會辦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說吧。”

“我好了,實在好了。”

“發燒要不得!”

“發燒吃一點狗肉,以火攻火,會好得快一點。”

乖巧的阿黑,並不怎樣想狗肉吃,但見到父親對於狗肉的傾心,所以說狗肉自己來燉的話。但不久,不必自己親手,五明從油坊裏卻送了一大碗狗肉來了。被他爹說了一陣是怎不把四伯留下的五明,退思補過,所以趕忙拿了一大青花海碗紅燜狗肉來。雖說是送狗肉來,來此還是垂涎另外一樣東西,比四伯對狗肉似乎還感到可愛。五明為什麼送狗肉一定要親自來,如同做的大事一樣,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這理由隻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讓他坐,推了一個小板凳過去。

“我站站到也成。”

“坐,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阿黑姐,我聽你的話,不要生氣!”

於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邊馴伏到像一隻貓。坐在一張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燈光下的阿黑吃飯,看四伯喝酒挾狗肉吃,若說四伯的鼻子是為酒糟紅,使人見了仿佛要醉,那麼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為什麼如此逗人愛了。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準我喝酒。”

“好個孝子,可以上傳。”

“我隻聽人說過孝女上傳的故事,姐,你是傳上的。”

“我是說你假,你以為你真是孝子嗎?你爹不許你作許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過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罵,裝得真儼然!”

“冤枉死我了,我裝了些什麼?”

四伯見五明被女兒逼急了,發著笑,動著那大的酒糟鼻,說阿黑應當讓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小雖小,頂會扯謊。”

大約是五明這小子的確在阿黑麵前扯過不少的謊,證據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雖一麵嚷著冤枉了人,一麵卻對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饒。

“五明你對我把眼睛做什麼鬼?我不明白。”說了就縱聲笑。五明真急了,大聲嚷。

“是,阿黑姐,你這時不明白,到後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聽阿黑的話,她是頂愛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這漢子又對女兒說,“夠了。”

“好,我不說了,不然有一個人眼中會又有貓兒尿。”

五明氣突突的說:“是的,貓兒尿,有一個人有時也歡喜吃人家的貓兒尿!”

“那是情形太可憐了。”

“那這時就是可笑——”說著,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燈下哭,也好讓人看見!”

走去的五明不做聲,也不跑,卻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過意不去,就跟到後麵走。

“五明,回來,我不說了。回來坐坐,我有竹子,你幫我作簫。”

五明心有點動就更慢走了點。

“你不回來,那以後就……什麼也完了。”

五明聽到這話,不得不停了腳步了。他停頓在大路邊,等候追趕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邊,牽著這小子的手,往回走,這小子淚眼婆娑,仍然進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裏對著四伯勉強作苦笑。

“坐!當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齒,不作聲,四伯看了過意不去,幫五明的忙,說阿黑。

“阿黑,你就忘記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讓五明點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強。”

“爹你袒護他。”

“怎麼袒護他?你大點,應當讓他一點才對。”

“爹以為他真像是老實人,非讓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個時候他才真不老實!”

“什麼時候?”作父親的似乎不相信。

“什麼時候麼?多咧多!”阿黑說到這話,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實的故事來,就笑了。

阿黑說五明不是老實人,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當真若是不老實人,阿黑這時也無資格打趣五明了。說五明不老實者,是五明這小子,人雖小,卻懂得許多事,學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種時節五明決不能說是老實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貓兒尿的機會。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規矩,到最後,還是被恐嚇收兵回營,仍然是一個在長者麵前的老實人。這真可以說,雖然想不老實,又始終作不到,那就隻有盡阿黑調謔一個辦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報仇方法,卻想到明天的機會去了。其實他不知不覺用了他的可憐模樣已報仇了,因為模樣可憐使這打油人有與東家作親家的意思,因了他的無用,阿黑對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聲,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缽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後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幹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這小子才笑。

借口說怕院壩中豬包圍的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門,出了大門卻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還要在黑暗中親一個嘴,算抵銷適間被窘的賬。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覺得阿黑是在發燒了。

“姐,幹嗎,手這麼熱?”

“我有病,發燒。”

“怎不吃藥?”

“一點兒小病。”

“一點兒,你說的!你的全是一點兒,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藥那怎麼行。”

“今天早睡點,吃點薑發發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擔心!”

“鬼,我不要你假裝關切,我自己會比你明白點。”

包紅帕子的人來了,來到阿黑家,為阿黑打鬼治病。

阿黑發燒的病更來到不兒戲了,一個月來發燒,臉龐兒紅得像山茶花,終日隻想喝涼水。天氣漸熱,井水又怕有毒,害得老頭子成天走三裏路到萬畝田去買楊梅。病是楊梅便能止渴。但楊梅對於阿黑的病也無大幫助。人發燒,一到午時就胡言亂語,什麼神也許願了,什麼藥也吃過了,如今是輪到請老巫師的最後一著了。把巫師從十裏外的高坡塘趕來,時間是下午燒夜火的時候。來到門前的包紅帕子的人,帶了一個徒弟,所有追魂捉鬼用具全在徒弟背上扛著,老師傅站在阿黑家院壩中,把牛角放在嘴邊,吹出了長長的悲哀而又高揚的聲音,驚動了全村,也驚動了坐在油坊石碾橫木玩著的五明。他先知道了阿黑家今天有師傅來,如今聽出牛角聲音,料到師傅進屋了,趕忙喝了一聲,把向前的牛喝住,跑下了橫木,邁過碾槽,跑出了油坊,奔到阿黑這邊山來了。

五明到了阿黑家時老師傅已坐在坐屋中喝蜜水了,五明就走過去問師傅安。他喊這老師傅做幹爹因為三年前就拜給這人作幹兒子了。他蹲到門限上去玩弄老師傅的牛角。這是老師傅的法寶,用水牛角作成,顏色淡黃,全體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紋同鬼臉,用白銀作哨,用銀鏈懸掛,五明歡喜這東西,如歡喜阿黑一樣。這時不能同阿黑親嘴,所以就同牛角親嘴了。

“五明孩子,你口洗了不洗,你愛吃狗肉牛肉,有大蒜臭,是粘不得法寶的!”

“那裏呢?幹爹你嗅。”

那幹爹就嗅五明的嘴,親五明的頰,不消說,縱是剛才吃過大蒜,經這年高有德的人一親,也把肮髒洗淨了。

喝了蜜水的老師傅吃吸煙,五明就獻小殷勤為吹灰。

那師傅,不同主人說阿黑的病好了不曾,卻同阿黑的爹說:

“四哥,五明這孩子將來真是一個好女婿。”

“當真呢不知誰家女兒有福氣。”

“是呀!你瞧他!年紀小雖小,多乖巧。我每次到油坊那邊見到他爹,總說我這幹兒子有屋裏人了沒有,這作父親的總搖頭,像我是同他在講桐子生意,故意槁價手。哥,你……”

阿黑的爹見到老師傅把事情說到阿黑事情上來了,望一望蹲在一旁玩牛角的五明,抿抿嘴,不作聲。

老師傅說:“五明,聽到我說的話了麼?下次對我好一點,我幫你找媳婦。”

“我不懂。”

“你不懂吧,說到真像。我看你樣子是懂得比幹爹還多!”

五明於是紅臉了,分辯說:“幹爹冤枉人。”

“我聽說你會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誰學來?”

“也是冤枉。”

“我聽蕭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膽的事。”

“蕭金呀,這人才壞,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誰也不瞞,有資格說別個麼?”

“但是你到底作過壞事不?”

五明說:“聽不懂你的話。”

說了這話的五明,紅著臉,望了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來走到院壩中逐雞去了。

老師傅對這小子笑,又對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點知道五明同阿黑的關係了。然而心中卻不像城裏作父親的偏狹,他隻憂愁的微笑。

小孩子,愛玩,天氣好,就到坡上去玩玩,隻要不受涼,不受驚,原不是什麼頂壞的事。兩個人在一塊,打打鬧鬧並不算大不了事體。人既在一塊長大,懂了事,互相歡喜中意,非變成一個不行,作父親的似乎也無取締理由。

使人頑固是假的禮教與虛空的教育,這兩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腦中有影響,所以這時逐雞的五明,聽到阿黑嚷口渴,故不怕笑話,即刻又從幹爹身邊跑過,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家的房是舊瓦房,一棟三開間,以堂屋作中心,則阿黑住的是右邊一間。舊的房屋一切全舊了,樓板與地板,顏色全失了原有黃色,轉成淺灰色,窗用鐵條作一格,又用白紙糊木條作一格,又用木板門:平時大致把木門打開,放光進來。怕風則將糊紙的一格放下,到夜照例是關門。如今卻因為是阿黑發燒,雖按照病理,應避風避光,然而阿黑脾氣壞,非把窗敞開不行,所以作父親的也難於反對,還是照辦了。

這房中開了窗子,地當西,放進來的是一縷帶綠色的陽光。窗外的竹園,竹子被微風吹動,竹葉率率作響。真仿佛與病人阿黑成其調和的一幅畫。帶了綠色的一線陽光,這時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塵返著晶光跳舞,阿黑卻伏在床上,把頭轉側著。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與月季的花瓶,本來是五明送來擺在床邊的,這時卻見到這竹筒裏多了一種藍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幾件木器,以及一些小缽小罐,床下一雙花鞋。伏在床上的露著紅色臂膀的阿黑,一頭黑發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樣感動得厲害,卻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聽出有人走進房了,也不把頭抬起,隻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這壺裏還有水!”

似乎仍然聽得懂是五明的話,就抱了壺喝。

“不夠。”

五明於是又為把牆壁上掛的大葫蘆取下,倒出半壺水來,這水是五明小子盡的力,在兩三裏路上一個洞裏流出的洞中泉,隻一天,如今搖搖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又得了水又喝,喝過一陣,人卻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燙到她額上時,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邊的五明。

“姐!你好點了吧?”

“嗯。”

“你認識我麼?”

阿黑不即答,仿佛來注意這床邊人,但並不是昏到認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臉上找變處。

“五明,怎麼瘦許多了?”

“那裏,我肥多了,四伯才還說!”

“你瘦了。拿你手來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來放在嘴邊。她又問五明,是不是燒得厲害。

“姐,你太吃虧了,我心中真難過。”

“鬼,誰要你難過?自己這幾天玩些什麼?告我剛才做了些什麼?告我。”

“我坐到牛車上,趕牛推磨,聽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師傅來了,所以趕忙來。”

“老師傅來了嗎?難怪我似乎聽到人說話,我燒得人糊塗極了。”

五明望這房中床架上,各廟各庵黃紙符咒貼了不少,心想縱老師傅來幫忙,也恐怕不行,所以默然不語了。他想這發燒原由,或者倒是什麼時候不小心的原故,責任半多還是在自己,所以自己心中總非常不安,又不敢把這意思告阿黑的爹。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知識隻許可他對於睡覺養小孩子心事憧憬恍惚,他怕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覺得老師傅也是空來,然而他還不曾作過做丈夫應作的事,縱作了也不算認真。

五明呆在阿黑麵前許久,才說話。

“阿黑姐,你心裏難過不難過?”

“你呢?”

這反問,是在另一時節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話。那時五明正努過力,泄了氣,不負責任壓在阿黑身上,問阿黑,阿黑也如此這般反問他。同樣的是憐惜,在彼卻加了調謔,在此則成了幽怨,五明眼紅了。

“幹嗎呢?”

五明見到阿黑注了意,又怕傷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說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點貓兒尿好了,不要當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強了,使我難過!”

“我使你難過!你是完全使我快活麼?你說,什麼時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小力小,就第一樣不夠格。第二是……”

話被阿黑打斷了,阿黑見五明真有了氣,拉他倒在床上了。五明壓倒阿黑。摸阿黑全身,像是一爐炭,一切氣全消了,想起了阿黑這時是在病中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說什麼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邊,幫阿黑拿鏡子讓阿黑整理頭發,因老師傅在外麵重吹起牛角,在招天兵天將了。

因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一個幹爹口中說的話來了,他告與阿黑。他告她:“幹爹說我是好女婿,但我隻願作這一家人的女婿。誰知道女婿是早作過了。”

“爹怎麼說?”

“四伯笑。”

“你好好防備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這壞東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壞處。”

“我為什麼壞?我又不偷東西。”

“你不偷東西,你卻偷了……”

“說什麼?”

“說你這鬼該打。”

於是阿黑當真就順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輕輕的打,使五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輪著眼,也不生氣,感著了新的饑餓,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這時是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麵的牛角吹得嗚嗚喇喇,五明卻在裏麵同阿黑親嘴半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師傅把紅緞子法衣穿好,拿了寶刀和雞子吹著牛角,口中又時時刻刻念咒,滿屋各處搜鬼,五明就跟到這幹爹各處走,因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鬼物所在。到一個地方,老師傅回頭向五明,要五明隨便指一個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師傅樣子一凶,眼一瞪,腳一頓,把雞蛋對五明所指處擲去,於是儼然鬼就被打倒了,捉著了。雞蛋一共是打了九個,五明隻覺得好玩。

五明到後問幹爹,到底鬼打了沒有,那老騙子卻非常正經說已打盡了鬼。

法事做完後,五明才回去,那幹爹師傅因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親家油坊去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師傅在中,背法寶的徒弟在後,他們這樣走到油坊去。在路上,這幹爹又問五明,在本村裏看中意了誰家姑娘,五明不答應,老師傅就說回頭將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