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有道法的老師傅,趕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個,卻用牛角因此拈來了其他一個他意料不到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發燒,隻有增無減。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纏趕去,忌忌油,發發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隻會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無所知,捉鬼的又反請鬼指示另一種鬼的方向,糟蹋了雞蛋,阿黑所以病就隻好繼續三十天了。

阿黑到後怎樣病就有了起色呢?卻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親吃酒,一去有十天,十天不見五明,使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師傅的誇口本事,鬼當真走了,病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的複原了。

回到圓壩吃酒去的五明,還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來看阿黑。時間是天已快黑,天上全是霞。屋後已有紡織娘紡車,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壩中石碌碡上,為小豬搔癢。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漿洗的花布衣,樣子十分美,五明一見幾乎不認識,以為阿黑是作過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頭望五明,見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襪青鞋,知道他是才從桐木寨吃酒回來,就笑說:“五明,你是作新郎來了。”

這話說錯了,五明聽的倒是“來此作新郎”不是“作過新郎來”,他忙跑過去,站到阿黑身邊。他想到阿黑的話要笑,忘了問阿黑是什麼時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並排坐到阿黑身邊了。他覺阿黑這時可以喊作阿白,因為人病了一個月,把臉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臉,清瘦得很,不知應當如何憐愛這個人。他用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聲。

在平時,五明常說到阿黑是觀音,卻是說了也無多大意義,隻不過是想讚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來表示自己,低首投降甘心情願而已,此時五明才真覺得阿黑是觀音!那麼慈悲,那麼清雅,那麼溫柔,想象觀音為人決不會比這個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遠隔,五明覺得為人幸福像做皇帝了。

到了七月間,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頭,成黃色,各處忙打穀子了。

這時油坊歇憩了,代替了油坊打油聲音的是各處田中打禾的聲音。用一二百銅錢,同到老酸菜與臭牛肉雇來的每個打禾人,一天亮起來到了田中,腰邊的鐮刀像小鋸子,下田後,把腰一鉤,齊人高的禾苗,在風快的行動中,全隻剩下一小樁,禾的束全臥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後麵,推著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臥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舉起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邊沿上痛擊,於是已成熟的穀顆便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熱鬧的日子,莊稼人心中有豐收上倉的歡喜,一麵有一年到頭的耕作已到了休息時候的舒暢,所有人,全是笑臉!

慢慢的,各個山坡各個村落各個人家門前的大樹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束,顯見的是穀子已上倉了。這稻草的堆,各處可見到,淺黃的顏色,伏在葉已落去了的各種大樹下,遠看便像一個龐大獸物。有些人家還將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到那晚熟的山穀中黍類薯類。地方沒有人作賊,他們怕的是野豬,野豬到秋天就多起來了。

這個時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無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須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山去撿柴。撿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這個賣錢,也不是燒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餘的油鬆柴,就不知有幾千幾萬。五明的撿柴,一天撿回來的隻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紅果。這小子,出大門,佩了鐮刀,佩了煙管,還佩了一枝短笛,這三樣東西隻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風中吹笛子給人聽!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來了。笛子還是繼續吹,鹿就呆在小子身邊睡下,聽笛子聲音醉人。來的這匹鹿是有一雙小小的腳,一個長長的腰,一張黑黑的臉同一個紅紅的嘴。來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這時不打油,用那起著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鄉約家抹紙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籠上山去,名義也是上山撿柴爬草,不拘在什麼地方,遠雖遠,她聽得出五明笛子的聲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獵人這邊來了。照例是來了就罵,罵五明壞鬼,也不容易明白這壞意義究竟是什麼一會事。大約是五明吹了笛,唱著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雖然心歡喜,正因為歡喜,就罵起“五明壞鬼”來了。阿黑身上並不黑,黑的隻是臉,五明唱歌唱到——

嬌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

黑墨寫在白紙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罵人。使阿黑罵人,也隻怪得是五明有嘴。野豬有一張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勁就把田中大紅薯從土裏掘出,吃薯充饑。五明嘴不大,卻乖劣不過,唱歌以外不單是時時刻刻須用嘴吮阿黑的臉,還時時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氣頂多,還有許多說不出的鋪排,全似乎要口包辦,都有使阿黑罵他的理由。一麵罵是罵,一麵要作的還是積習不改,無怪乎阿黑一見麵就先罵“五明壞鬼”作為“預支數”了。

五明又怪又壞,心肝肉圓子的把阿黑哄著引到幽僻一點稻草堆下去,且別出心裁,把草堆中部的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這小屋中為阿黑解衣紐絆同褲帶子,又諂媚又溫柔同阿黑作那頂精巧的體操。有時因為要挽留阿黑,就設法把阿黑衣服藏到稻草堆的頂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氣樣子時不退。

阿黑人雖年紀比五明大,知道“傷食”那類名詞,知道秋天來了,天氣冷,“著涼”也是應當小心注意,可是就因為五明是“壞鬼”脾氣壞,心壞,嗜好的養成雖日子不多也是無可救藥。縱有時阿黑一麵說著“不行”“不行”的話,到頭仍然還是投降,已經也是有過極多例了。

天氣是當真一天一天冷下來了,中秋快到,縱成天是大太陽掛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寒氣侵人,非衣夾襖不可了。在這樣的天氣下,阿黑還一聽到五明笛子就趕過去,這要說是五明罪過也似乎說不出!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這一天都應當用雞用肉用高粱酒為神做生。五明的幹爹,那個頭纏紅帕子作長毛裝扮的老師傅,被本地當事人請來幫山神獻壽謝神祝福,一來就住到親家油坊裏。來到油坊的老師傅,同油坊老板挨著煙管吃煙,坐到那碾子的橫軸上談話,問老板的一切財運,打油匠阿黑的爹也來了。

打油匠是聽到油坊中一個長工說是老師傅已來,所以放下了紙牌跑來看老師傅的。見了麵,話是這樣談下去:

“油匠,您好!”

“托福。師傅,到秋天來,你財運好!”

“我財運也好,別的運氣也好,媽個東西,上前天,到黃砦上做法事,半夜裏主人說請師傅打牌玩,就架場動手。到後作師傅的又作了寶官莊家,一連幾輪莊,撇十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餉。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還倒貼。錢輸夠了天也不亮,主人倒先睡著了?”

“親家,老庚,你那個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當。”油坊老板說,喊老師傅做親家又喊老庚,因為他們又是同年。

師傅說:“當可不上。運氣壞是無辦法。這一年運像都不大好。”

師傅說到運氣不好,就用力吸煙,若果煙氣能像運氣一樣,用口可以吸進放出,那這位老師傅一準贏到不亦樂乎了。

他吸著煙,仰望著油坊窗頂,那窗頂上有一隻蝙蝠倒掛在一條椽皮上。

“親家,這東西會作怪,上了年紀就會成精。”

“什麼東西?”老板因為同樣抬頭卻見到兩條煙塵的帶子。

“我說簷老鼠,你瞧,真像個妖。”

“成了妖就請親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隻能同神講生意,不能同妖論本事!”

“我不信這東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師傅說,記起了一個他也並不曾親眼見到的故事,說:“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層,上麵有鬥篷大的簷老鼠,能做人說話,又能叫風喚雨,是得了天書成形的東西,幸好是它修煉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

為證明妖精存在起見,老師傅不惜在兩個朋友麵前說出丟臉的話,他說他有時還得為妖精作揖,因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樣,不把他當成副爺款待可不行的。他又說怎麼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東西,又說怎麼同妖精講和的方法。總之這老東西在親家麵前就是一個喝酒的同誌,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個老師傅!其實,他做著捉鬼降妖的事實已有二三十年,卻沒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領的,同他賭博,把他打斤鬥唱神歌得來的幾個錢全數掏去。他同生人說打鬼的法術如何大,同親家老朋友又說妖是如何凶,可是說的全是鬼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術究竟比賭術精明多少。

這個人,實在可以說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師勢利習氣,唱神歌跳舞磕頭全非常認真,又不貪財,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當真有鬼有妖,花了錢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與他的賭術那樣高明一點,真是難說的事!

談到鬼,談到妖,老師傅記起上幾月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問打油匠女兒近來身體怎樣。

打油匠說:“近來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氣交了秋,還發了點胖。”

關於肥瘦,淵博多聞的老師傅,又舉出若幹例子,來說明鬼打去以後病人發胖的理由,且同時不嫌矛盾,又說是有些人被鬼纏身反而發胖,顏色充實。

那老板聽到這兩種不同的話,就打老師傅的趣,說:“親家,那莫非這時阿黑丫頭還是有鬼纏到身上!”

老師傅似乎承認這話,點著頭笑。老師傅笑著,接過打油匠遞來的煙管,吸著煙,五明同阿黑來了。阿黑站到門邊,不進來,五明就走到老師傅麵前去喊幹爹,又回頭喊四伯。

打油人說:“五明,你有什麼得意處,這樣笑。”

“四伯,人笑不好麼?”

“我記到你小時愛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會哭了,隻淘氣。”作父親的說了這樣話,五明就想走。

“走那兒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麵等我,她不肯進來。”

“阿黑丫頭,來哎!”老板一麵喊一麵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到去。

五明的爹站到門外四望,四望望不到阿黑。一個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隱藏,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後麵去。

“姐,你躲到這裏做什麼?我幹爹同四伯他們在談話,要你進去!”

“我不去。”

“聽我爹喊你。”

的確那老板是在喊著的,因為見到另一個背竹籠的女人下坡去,以為那是走去的阿黑了,他就大聲喊。

五明說:“姐,你去吧。”

“不。”

“你聽,還在喊!”

“我不耐煩去見那包紅帕子老鬼。”

為什麼阿黑不願意見包紅帕子老鬼?不消說,是聽到五明說過那人要為五明做媒的原故了。阿黑怕得是一見那老東西,又說起這事,所以不敢這時進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的,見阿黑堅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親大聲喊,告他阿黑藏在草後。

阿黑不得不出來見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進去,說她爹也在裏麵,她不好意思不進油坊去。同時進油坊,阿黑對五明鼓眼睛,作生氣神氣,這小子這時隻裝不看見。

見到阿黑幾乎不認識的是那老法師。他見到阿黑身後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與五明其所以跳躍活潑的理由了。老東西對五明獨做著會心的微笑。老法師的模樣給阿黑見到,使阿黑臉上發燒。

“爹,我以為你到蕭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輸了我一吊二,我聽到師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團總扯著不許走,再來一牌,卻來一個回籠子青花翻三層台,裏外裏還贏了一吊七百幾。”

“爹你看買不買那王家的腳豬?”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會,腳是有一隻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場要油坊中人去新場買一對花豬好。”

“花豬不行,要黑的,配成一個樣子。”

“那就是。”

阿黑無話可說了,放下了背籠,從背籠中取出許多帶球野栗子同甜蘿葡來,又取出野紅果來,分散給眾人,用著女人的媚笑說請老師傅嚐嚐。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驗看油槽裏有無蝙蝠屎,見到阿黑在亻表分東西,跳下地,就不客氣的搶。

老師傅,冷冷的看著阿黑的言語態度,覺得幹兒子的媳婦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又望望這兩個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對親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的第一句話來了。他先問五明,說:

“五明小子,過來我問你。”

五明就走過幹爹這邊來。

老師傅附了五明的耳說:“記不記到我以前說的那話。”

五明說:“記不到。”

“記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個人做媳婦?說實話。”

五明不答,用手掩兩耳,又對阿黑做鬼樣子,使阿黑注意這一邊人說話情景。

“不說我就告你爹,說你壞得很。”

“幹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麼?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許多,豈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實話,若歡喜要幹爹幫忙,就同我說,不然打油匠有一天會用油槌打你的狗頭。”

“我不作什麼那個敢打我,我也會回他。”

“我就要打你,”老師傅這時可高聲了,他說,“親家,我以前同你說那事怎樣了?”

“怎麼樣?幹爹這樣擔心幹嗎。”

“不擔心嗎?你這作爹的可不對。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經會拜堂了的人,再不設法將來會搗亂。”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對她爹說:“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飯?”

五明的爹就說:“不回去吃了,在此陪師傅。”

“爹不回去我是不必煮飯的,早上剩得有現飯。”阿黑一麵說,一麵把背籠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與老師傅說,“伯伯,師傅,請坐。我走了。無事回頭到家裏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後幹爹才對打油人說道:“四哥,你阿黑丫頭越發長得好看了。”

“你說那裏話,這丫頭真不懂事。一天隻想玩,隻想上天去。我預備把她嫁到個遠鄉裏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隻好嫁當兵人去。”

五明聽阿黑的爹說的話心中就一跳。老師傅可為五明代問出打油人的意見了,那老師傅說:“哥,你當真舍得嫁黑丫頭到遠鄉去嗎?”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顯然是自己所說的話是一句笑話,阿黑不能遠嫁也分明從話中得到證明了。進一步的問話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沒有,那打油人說還不曾。他又說,媒人是上過門有好幾次了,因為隻這一個女兒,不能太馬虎。一麵問阿黑,阿黑也不願,所以事情還談不到。

五明的爹說:“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馬虎,總之這是命,命好的先不到後會好。命壞的好也會變。”

“哥,你說的是,我是做一半兒主,一半聽丫頭自己;她歡喜我總不反對的。我不想家私,隻要兒郎子弟好,他日我老了,可以搭他們吃一口閑飯,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辦好了,我為你找女婿。——親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給我這做幹爹的一手包辦。——你們就打一個親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兩人顯然是都承認這提議有可以商量繼續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時無話可說了。

聽到這話的五明,本來不願意再聽,但想知道這結果,所以裝不明白神氣坐到灶邊用磚頭砸栗球吃。他一麵剝栗子殼一麵用心聽三人的談話,旋即又聽到幹爹說道:

“親家,我這話是很對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讓這沒有母親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選擇自己意中人,我斷定他不會反對他幹爹的意見。”

“師傅,黑丫頭年紀大,恐怕不甚相稱吧。”

“四哥,你不要客氣,你試問問五明,看他要大的妻還是要小的妻。”

打油人不問五明,老師傅就又幫打油人來問。他說:“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說的話總已經聽到了。我問你,願不願意把阿黑當做床頭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裝不懂。

“小東西,你裝癡,我問你的是要不要妻,要時就趕快為幹爹磕頭,幹爹好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後再見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斷你的腿。”

五明不怕嚇,幹爹大話說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雖然願意阿黑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說要什麼人幫忙,還得磕頭,那是不行的。一麵是不承認,一麵是逼到要說,於是乎五明隻有走出油坊一個辦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跑到阿黑家中去。這一邊,三個中年漢子,親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緊,隻是還無法事可作的老師傅,手上閑著發雞爪風,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團總家去打“丁字福”的紙牌去了。且說五明,鑽著阿黑的房裏去時是怎樣情景。

阿黑正懷想著古怪樣子的老師傅,她知道這個人在已經翻斤鬥以外總還有許多精神談閑話,閑話的範圍,一推廣,則不免就會到自己身上來,所以心正怔忡著。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是談到了阿黑,且談到一事,談到五明與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話了,因為報告這話來到阿黑處的五明,一見阿黑的麵就癡笑。

“什麼事,鬼?”

“什麼事呀!有人說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個,不放多,我聽到你爹說預備把你嫁到黃羅寨去,或者嫁到麻陽吃稀飯去。”

“我爹是講笑話。”

“我知道。可是我幹爹說要幫你做媒,我可不明白這老東西說的是誰。”

“當真不明白嗎?”

“當真不,他說是什麼姓周的。說是讀書人,可以做議員的,臉兒很白,身個兒很高,穿外國人的衣服,是這種人。”

“我不願嫁人,除了你。”

“他又幫我做媒,說女人……”

“怎樣說?”阿黑有點急了。

“他說道女人生長得像觀音菩薩,臉上黑黑的,眉毛長長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說鬼話。”

“豈有此理!我明白說吧,他當到我爹同你爹說你應當嫁我了,話真隻有這個人說得出口!”

阿黑歡喜得臉上變色了。她忙問兩個長輩怎麼說。

“他們不說。他們笑。”

“你呢?”

“他問我,我不好意思說我願不願,就走來了。”

阿黑歪頭望五明,這表示要五明親嘴了,五明就走過來抱阿黑。他又說:“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夫!”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麼你就應當做。”

“我信你的話。”

“信我的話,這時解你的那根帶子,我要同那個親嘴。”

“放屁,說呆話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告幹爹,說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氣不過,當真就是一個耳光。被打痛的五明,用手擦撫著那頰,一麵低聲下氣認錯,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陽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門邊望天上,天上是淡紫與深黃相間。放眼又望各處,各處村莊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陽中鍍了金色,全仿佛是詩。各個人家炊煙升起以後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幙到坡邊。遠處割過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張紙畫上無數點兒。

在這光景中的五明與阿黑,倚在門前銀杏樹下聽晚蟬,不知此外世界上還有眼淚與別的什麼東西。

婚前

五明一個嫁到邊遠地方的姑媽,是個有了五十歲的老太太,因為聽到五明侄兒討媳婦,帶了不少的禮物,遠遠的趕來了。

這寡婦,年紀有一把,讓同丈夫所生的那一個兒子獨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卻守著一些山坡田過日子。逢年過節時,就來油坊看一次,來時總用背籠送上一背籠吃的東西給五明父子,回頭就背三塊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媽來時五明父子就歡喜極了。因為姑媽是可以作母親的一切事,會補衣裳,會做鞋,會製造幹菜,會說會笑,這一家,原是需要這樣一個女人的!脾氣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為這老姊妹的續弦勸告,因而無話可說隻說是請姑媽為五明的妻留心的。如今可不待姑媽來幫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揀定了。

來此吃酒的姑媽,是吃酒以外還有做媒的名分的。不單是做媒,她又是五明家的主人。她又是阿黑的幹媽。她又是送親人。因此這老太太,先一個多月就來到五明油坊了。她雖是在一個月以前來此,也是成天忙,還仿佛是來了遲一點的。

因為阿黑家無女人作主,這幹媽就又移住到阿黑家來,幫同阿黑預備嫁妝。成天看到這幹女兒,又成天看到五明,這老太太時常歡喜得流淚。見到阿黑的情形,這老太太卻忘了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常常把自己作嫁娘時的蠢事情想起好笑。她還深怕阿黑無人指教,到時無所措手足,就用著長輩的口吻,指點了阿黑許多事,又背了阿黑告給五明許多事。這好人,她那裏明白近來的小男女,這事情也要人告才會,那真是怪事了。

在另一時阿黑五明在一起,就把姑媽說過的蠢話談來取樂,這一對壞人,還依照姑媽所指示的來試習,結果是姑媽的話全不適用,兩人就更覺到秘密的趣味了。

當到姑媽時,這小子是規矩到使老人可憐的。姑媽總說,五明兒子,你是像大人了,我擔心你有許多地方不是一個大人所有。這話若是另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說來,五明將紅臉。因為這話說到“不是大人”,那不外乎指點到五明不懂事,但“不懂事”這句話是不夠還是多餘。天真到不知天晴落雨,要時就要,餓了非吃不行,吃夠了又分手,這真不算是大人!一個大人他是應當在節製,以及慳吝上注意的,即或是阿黑的身,阿黑的笑和到淚,也不能隨便自己一要就拿,不要又放手。

姑媽在一對小人中,看阿黑是老成比五明為多的。這個人在幹媽麵前,不說蠢話,不亂批評別人,不懶,不對老輩缺少恭敬,一個乖巧的女人是常常能把自己某一種美德顯示給某種人,而又能把某一種好處顯示給另外一種人,處置得當,各處都得到好評的。譬如她,這老姑媽以為是嫻靜,中了意,五明卻又正因為她有些地方不很本分,所以愛得像觀音菩薩了。

日子快到了,差十天。這幾天中的五明,倒不覺得歡喜。雖說從此以後阿黑是自己家裏的人,要頑皮一點時,再不能借故了,再不能推托了,可是誰見到有人把妻帶到山上去胡鬧過的事呢。天氣好,趣味好,縱說適宜於在山上玩一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卻不行,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結了婚,阿黑名分上歸了五明,一切好處卻失去了。在名分與事實上方便的選擇,五明是並不看重這結婚的。在未做喜事以前的一月以來,五明已失去了許多方便,感到無聊,真是運氣。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今天在阿黑的家裏,他碰到了阿黑,同時有姑媽在身邊。姑媽見五明來,仿佛以為是五明不應當。她說“五明孩子你怎麼不害羞。”

“姑媽,我是來接你老人家過油坊的,今天家裏殺雞。”

“你爹為什麼不把雞煮好了送到這邊來?”

“另外有的,接伯伯也過去,隻(指阿黑)她在家中吃。”

“那你就陪到阿黑在一塊吃飯,這是你老婆,橫順過十天半月總仍然要在一起!”

姑媽說的話,意思是五明未必答應,故用話把小子窘倒,試小子膽量如何。其實巴不得,五明意思就正是如此。他這幾日來,心上癢,腳癢,手癢,隻是無機會得獨自同阿黑在一處。今天則天賜其便,正是好機會。他實在願意偷偷悄悄乘便來在做新郎以前再做幾回情人,然而姑媽提出這問題時他看得出姑媽意思,他說:“那怎麼行。”

姑媽說:“為什麼不行?”

小子無話答,是這樣,則顯然人是頂靦腆的人,甚至於非姑媽在此保鏢,連過阿黑的門也不敢了。

阿黑對這些話不加一點意見,姑媽的忠厚把這個小子仿佛窘到了。五明裝癡,一切儼然,隻使阿黑在心上好笑。

誰知姑媽還有話說,她又問阿黑:“怎麼樣,要不要一個人陪。”阿黑低頭笑。笑在姑媽看來也似乎是不好意思的,其實則阿黑笑五明著急,深怕阿黑不許姑媽去,那真是磕頭也無辦法的一件事。

可不然,姑媽說了。她說不去,因為無人陪阿黑。

五明看了阿黑一會,又悄悄向阿黑努嘴,用指頭作揖。阿黑裝不見到,也不說姑媽去。也不說莫去。阿黑是在做一雙鞋,低頭用口咬鞋幫上的線,抬頭望五明,做笑樣子。

“姑媽,你就去吧,不然……是要生氣的。”

“什麼人會生我的氣?”

“總有人吧。”說到這裏的五明,被阿黑用眼睛嚇住了。其實這句話若由阿黑說來,效用也一樣。

阿黑卻說:“幹媽,你去,省得他們等。”

“去自然是去,我要五明這小子陪你,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偏不去。”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這裏,他會哭。”阿黑說這話,頭也不抬,不抬頭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氣生來是這樣,勸他吃東西則搖頭,說不餓,其實,他……”

五明不願意聽下去了,大聲嘶嚷,說非去不行,且拖了姑媽手就走。

姑媽自然起身了,但還要洗手,換圍裙。“五明你忙什麼,有什麼事情在你心上,不願在此多呆一會?”

“等你吃!還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媽這幾天把錢已經輸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賬房去拿。”

“五明,你近來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的今天,我還疑心你是要姑媽做媒,所以這樣殷勤討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媽。”阿黑說了仍不抬頭。五明裝不聽見。

姑媽說:“要我做什麼?姑媽是老了,隻能夠抱小孩子,別的事可不中用。”姑媽人是好人,話也是好話,隻是聽的人也要會聽。

阿黑這時輪到裝成不聽見的時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聲,五明則笑。

過了不久剩阿黑一個人在家中,還是在衲鞋想一點蠢事。想到好笑時又笑,一個人,忽然像一匹狗跳進房中來,嚇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