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誰,不必說明也知道的。正是如阿黑所謂“勸他吃搖頭,無人時又悄悄來偷吃”的。她的一驚不是別的,倒是這賊來得太快。

頭仍然不抬,隻顧到鞋,開言道:

“鬼,為什麼就跑來了?”

“為什麼?你不明白麼?”

“鬼肚子裏的事我那裏明白許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辦法,是扳阿黑的頭,對準了自己,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口對口。他做了點呆事,用牙齒咬阿黑的唇,被咬過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隻右手,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經一望到,縮了轉去,摩到自己的耳朵。這小子的神氣是名家畫不出的。他的行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這東西寫得出。說到這個人好壞,或者美醜,文字這東西已就不大容易處置了,何況這超乎好壞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嚇,凡事見機,看到風色,是每一個在真實的戀愛中的男子長處,這長處不是教育得來,把這長處用到戀愛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說,要五明,這時來做詩,自然不能夠。但他把一個詩人嘔盡心血寫不成的一段詩景,表演來卻恰恰合式,使人驚訝。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們不見到你,會笑。”

“因為怕他們笑,我就離開你?”

“你不怕,為什麼姑媽要你留到這裏,又裝無用,不敢接應?”

“我為什麼這樣蠢,讓她到爹麵前把我取笑。”

“這時他們那裏會想不到你在這裏?”

“想!我就讓他們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搶了,丟到麻籃內去,他要人摟他的腰,不許阿黑手上有東西妨礙他。把鞋搶去,阿黑是並不爭的,因為明知爭也無益。“春官進門無打發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錢也好,多少要一點。”而且例是從前所開,沿例又是這小子最記性好的一種。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兩種情形下,總之是無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說如了五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換了樣子,她在施舍一種五明所要的施舍了。

五明說:“我來這裏你是懂了。我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場上去,請抱鬥賣米的經紀抱你一天好了。為什麼定要到這裏來?”

“我這腰是為你這一雙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點力。五明的話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聽來簡直有點討嫌,所謂說話的冤家。他覺到阿黑用了力,又說道,“姐,過一陣,你就不會這樣有氣力了,我斷定你。”

阿黑又用點力。她說:“鬼,你說為什麼我沒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說了,因為兩隻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從阿黑身後回過來摸阿黑的肚子。“這是姑媽告我的。她說是怎麼怎麼,不要怕,你就變婦人了。——她不會知道你已經懂了許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時是深怕有人聽的。——她說隻要三回或四回(五明屈指),你這裏就會有東西長起來,一天比一天大,那時你自然就沒有力氣了。”

說到了這裏,兩人想起那在夢裏鼓裏的姑媽,笑做一團。也虧這好人,能夠將這許多許多的好知識,來在這個行將作新郎的麵前說告!也虧她活了五十歲,懂得到這樣多!但是,記得到阿黑同五明這半年來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明白這是怎麼一種笑話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來把她變成婦人嗎?五明是要姑媽指點,才會處治阿黑嗎?

“鬼,你真短命!我是聽她也聽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隻疑是你不好意思聽。”

“是呀,她還告我這個是要有點……”

“鬼!你這鬼僅僅是隻使我牙齒癢,想在你臉上咬一口的!”

五明不問阿黑是說的什麼話,總而言之臉是即刻湊上了,既然說咬,那就請便,他一點不怕。姑媽的擔心,其實真是可憐了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種天氣下,各種新地方,訓練得像采筍子胡蔥一樣習慣了。五明那裏會怕,阿黑又那裏會怕。

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趕回來纏阿黑,五明除了抱,還有些什麼要作,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壞想頭在行為上有了變動時,就向阿黑用著姑媽的腔調說:“這你不要怕。”這天才,處處是詩。

這可不行啊!天氣不是讓人胡鬧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隻合宜那規矩夫婦並頭齊腳在被中的天氣!縱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無理由,阿黑有話。

“小鬼,隻有十天了!”

“是呀!就隻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隻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麼事也可以隨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則覺得過了這十天,人住在一塊,在一處吃,一處做事,一處睡,熱鬧倒真熱鬧,隻是永遠也就無大白天來放肆的興趣了。

他們爭持了一會。不規矩的比平常更不規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堅持得久,決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則是在家中,一則是天冷。本來一種出汗的事,是似乎應當不畏天冷的,然而姑媽在另一意義上告給阿黑的話,阿黑卻記下來了。在家中則總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薩,有神,有鬼,不怕處罰,倒像是怕笑。瞞了活人瞞不了鬼神,許多女人是常常因了這念頭把自己變成更貞潔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氣,還是要我磕頭呢?”

“隨你的意:歡喜怎麼樣就怎麼樣;生氣也好,磕頭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氣!”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氣吧。”

“你‘不要怕’,姑媽說的,你是怕……”

“放狗屁。小鬼你要這樣,回頭姑媽回來時,我就要說,說你專會謊老人家,背了長輩做了不少壞事情。”

五明訕訕的說不怕,總而言之不怕,還是歪纏。說要告,他就說:

“要告,就請。但是她問到同誰胡鬧,怎樣鬧法,我要你也說與她聽。你不說,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第一,第二,第三……‘或者三,或者四,就有東西長起來’,你為什麼又不有?我還要問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別多,處處引證姑媽的話拿來當笑話說。究竟其實則阿黑在做正式新娘以前,會不會有慢慢長起來的東西,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雖說有些事,是並不像姑媽說的儼然大事了,然而要問五明,懂到為什麼就有孩子,他並不比他人更清楚一點的。他隻曉得那據說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樹、泅水、摸魚、偷枇杷吃,還來得有趣味好玩而又費勁倦人而已。春天的花鳥,太陽當然不是為住在大都會中的詩人所有,像他這樣的人才算不虛度過一個春天。好的春天是過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時是應當打一兩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的骨頭,在阿黑麵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讓他胡鬧,非打他兩下不行;要他鬧,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嚇怕,因此就老實了,他是因為被打,就儼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數時節還願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歡喜。他不能怎樣把阿黑虐待,除了阿黑在某一種情形下閉了眼睛發喘時。至於阿黑,則多數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再來盡這小子處治的。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把這小子的心攪熱,都得打他罵他。

在嘴上得到的利害已經得到以後,他用手,把手從虛處攻擊。一麵口上是議和的話,一麵並不把已得的權利放失,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他是餓了。年輕人,某一種嗜好,是常常比成年人吃大煙嗜好積習還深的。

姑媽來了一月,這一月來天氣又已從深秋轉到冬,一切的不方便倒怪誰也不能!天冷了是才作興接親的,姑媽的來又原是幫忙,五明在天時人事下是應當歡喜還是應當抱怨?真無話可說!

類乎磕頭的事五明是作過了,作了無效,他隻得采用生氣一個方法。生氣到流淚,則非使他生氣的人來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種,阿黑今天所采用來對付五明眼淚的也隻是那次一種。見到五明眼睛紅了,她隻放了一個關隘,許可一隻手,到某一處。

過一陣。五明不夠。覺得這樣是不行。

阿黑又寬鬆了一點。

過了一陣,仍不夠。

“我的天,你這怎麼辦?”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頭。”

“你要鬧我就要走了,讓你一個在這裏。”

像是看透了阿黑,話是不須乎作答,雖說要走,然而還要鬧。他到了這裏來就存心不是給阿黑安靜的。再斷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靜的辦法隻是盡他頂不安靜一陣。知道這辦法又不作,隻能怪阿黑的年紀稍長了。懂得節製的情人,也就是極懂得愛情的情人。然而決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說來,阿黑可說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並無多話可說,雖然懊惱,很少發揮。他到後無話可說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歡。

幸好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這當兒,油坊來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會一直到這地方來,在油坊的長輩心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是顯然的事。

來人說:“有事,要回去。”

平常極其聽話的五明,這時可不然了,他向來人說:“告家中,不回來,等一會兒。”

沒有別的,隻好把來人出氣,趕走了這來人以後的五明,坐到阿黑身邊隻獨自發笑,像灶王菩薩兒子“造孽”,怪可憐。

阿黑望到這個人好笑,她說:“照一照鏡,看你那可憐樣兒!”

“你看到我可憐就罷了,我何必自己還要來看到我可憐樣子呢?”

她當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憐來了,她到後取陪嫁的新枕頭給五明看。

今天的天氣並不很冷。

全說不明白,雨就落了這樣久。鄉村裏打過鑼了,放過炮了,還是落。落到滿田滿壩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著像溪,高崖處全掛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為雨。各處漲了水,各處場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成天捶草編打草鞋過日子。在家中,看到顛子五明的出出進進,像捉雞的貓,雖戴了草笠,全身濕得如落水雞公,一時唱,一時哭,一時又對天大笑,心中難過之至。

老人說:“顛子,你坐到歇歇吧,莫這樣了!”

“你以為我不會唱嗎?”說了就放聲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那個?”唱了又問他爹。“爹,你說我為那一個?說呀!我為那一個?喔,草鞋穿爛了,換一雙吧。”於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從牆上取下一雙新草鞋來,試了又試,也不問腳是如何肮髒,套上一雙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這人後影就歎氣,且搖頭。頭是在搖擺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為顛子想。為自己想,全想不出辦法。事情又難於處置,與落雨一樣,盡此下去誰知道將成什麼樣子呢?這老人,為了顛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顛子還在顛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不好也罷,不好就死掉,那老人雖更寂寞更覺孤苦伶仃,但在顛子一方麵,大致是不會有什麼難過了。然而什麼時候是顛子死的時候?說不定,自己還先死,此後顛子就無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討東西吃,還為人指手說這是報應。老人並不是作壞事的人,這眼前報應,就已給老人難堪了,那裏受得下那更刻酷的命運呢?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歎歎氣,搖搖頭,用勁打一下腳邊的草把,眼淚掛在臉上了。像是雨落到自己頭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實胸中已儲滿眼淚了,他這時要製止它外溢也不能了。

顛子五明這時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裏麵去,坐到那冷濕的廢灶上發癡。誰也不知道這顛子一顆心是為什麼跳,誰也不知顛子從這荒涼了的屋宇器物中要找些什麼,又已經得到了什麼。

這地方,如此的頹敗,如此的冷落,並非當年見到這一切熱鬧興旺的人,到此來決不會相信這裏曾經是有人住過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隻合讓蛇住,讓蝙蝠住,讓野狗野貓街小孩子死屍來聚食,讓鬼在此開會。地方壞到連討飯的也不敢來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黴濕,且生了白毛,像《聊齋》中說的有鬼的荒廟了。陰氣逼人的情形,除了顛子恐怕誰也當不住,可是顛子全不在乎。

顛子五明坐到灶頭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陰暗中矗然獨立如閻王殿殺人架的油榨,望那些當年裝油的破壇,望了又望仿佛感了極大興味。他心中湧著的是先前的繁華光榮,為了這個回憶,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聲的喊:“朋友,夥計,用勁!”這是對打油人說的。

他又大聲的喊,向另一處,如像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圓圈的牛說話。他稱呼那牛為懂事規矩的畜生,又說不準多吃幹麥稈草,因為多吃了發喘。他因記起了那規矩的畜生有時的不規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來,如趕牛那麼繞著屋子中心打轉,且咄咄的命令牛,且揚手說打。

他又自言自語,同那燒火人敘舊,問那燒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邊魚罶。

“哥,魚多呀!我看到他板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鯽魚。我看得分明,敢打賭。我們河裏今年不準毒魚,這真是好事,願意那鄉約菩薩保佑他,他命令保全了我的運氣。我看你還是去捉他來吧。我們晚上喝酒,我出錢。你去吧,我可以幫你看火。我對於你這差事是辦得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幹什麼,我說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會罵你。得了魚,你就順它破了,挖去那腸肚,這幾天鯽魚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話,快去,你不去,我就生氣了!”

說著話的顛子五明,為證明他可以代替燒火人作事,就走到灶邊去,撿拾著地上的磚頭碎瓦,盡量丟到灶眼內去。雖然灶內是濕的冷的,但東西一丟進去,在顛子看來,就覺得灶中因增加了燃料,驟然又生著煜煜火焰了,似乎同時因為加火,熱度也增了,故又忙於退後一點,站遠一點。

他高高興興在那裏看火。口頭吹著哨子。在往時,在灶邊哨吹子,則火可以得風,必發哮。這時在顛子眼中,的確火是在發哮發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氣,他樂得隻跳。

他不止見到火哮,還見到油槌的擺動,見到黃牛在屋中打圈,見到高如城牆的油渣餅,見到許多人全穿小牛皮製造的衣褲,在屋中各處走動!

他喊出許多人的名字,在這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還俏皮的作著小孩子的眉眼,對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禮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顛子五明卻全不受影響。

……

可憐憫的人,玩了大半天,一雙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幹新的泥蹤,到自己發覺草鞋已不是新的時候,又想起所作的事實來了。

他放聲的哭,外麵是雨聲和著。他哭著走到油榨邊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隻是一窩黃色像馬尿的積水。

為什麼一切事變得如此風快,為什麼凡是一個人就都得有兩種不相同的命運,為什麼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顛子人雖糊塗,這疑問還是放到心上。

他記起油坊,是已經好久好久不是當年的油坊的情形來了,他記起油坊為什麼就衰落的原因,他記起同油坊一時衰敗的還有誰。

他大聲的哭,坐到一個破壇子上麵,用手去試探壇中。本來貯油的壇子,也是貯了半滿的一壇髒水,所以哭得更傷心了。

這雨去年五月落時,顛子五明同阿黑正在五家坡石洞內避雨。為避雨而來,還是為避別的,到後倒為雨留著,那不容易從五明的思想上分出了。那時,雨也有這麼大,隻是係初落,還可以在天的另一方見到青天,山下的遠處也還看得出太陽影子。雨落著,是行雨,不能夠久留,如同他兩人不能夠久留到這石洞裏一樣。

被五明纏夠了的阿黑姑娘,兩條臂膊伸向上,做出打哈欠的樣子。五明怪脾氣,卻從她臂膀的那一端望到她脅下的毛。那生長在不向陽地方的,轉彎地方的,是細細的黃色小草一樣的東西,這東西比生長在另一地方的小草一樣長短一樣柔軟,所以望到這個就使五明心癢,像被搔,很不好受。

五明不怕唐突,對這東西出了神,到阿黑把手垂下,還是癡癡的回想撒野的趣味,就被阿黑打了一掌。

“你為什麼要打我?”

“因為你癡,我看得出,必定是想到裴家三巧去了。”

“你冤死了人了。”

“你賭咒你不是這樣。”

“我敢賭!跑到天王麵前也行,人家是正……”

“是什麼,你說。”

“若不是正想到你,我明天就為雷打死。”

“雷不打在情人麵前撒小謊的人。”

“你氣死我了。你這人真……”五明仿佛要哭了,因為被冤,又說不過阿黑,流眼淚是這小子的本領之一種。

“這也流貓兒尿!小鬼!你一哭,我就走了。”

“誰哭呢,你冤了人,還不準人分辯,還笑人。”

“隻有那心虛的人才愛洗刷,一個人心裏正經是不怕冤的。”

“我咬你的舌子,看你還會說話不。”

五明說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還是權在阿黑。但這時阿黑為了安慰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鬆了點防範,且把舌子讓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幾乎凡是突出的可著口的他都得輕輕咬一下。表示這小子可以坐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你說你真是狗,又貪,又饞,又可憐,又討厭。”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輪著,做呆子像。又撂撂舌頭,咽咽口水,接著說,“姐,你上次罵我是狗,到後就真做了狗了,這次可——”

“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點不客氣,這是阿黑的特權。

打是當真被打了,但是涎臉的五明,還是涎臉不改其度。一個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摑臉,這痛苦是另外一種趣味,不能引為被教書先生的打為同類的。這時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隻充板子的手掌當餅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這小子,在阿黑一隻手板上,覺得真是有些感覺到同枇杷一樣的,故誠誠實實的說道:

“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講怪話我又要打。”

“為什麼就這樣凶?別人是誠心說的話?”

“我聽你說過一百次了。”

“我說一百次都不覺得多,你聽就聽厭了嗎!”

“你的話像吃茶莓,第二次吃來就無味。”

“但是枇杷我吃一輩子也有味,我要吃你的水。”

“鬼,口放幹淨點。”

“這難道髒了你什麼?我說吃,誰教你生來比糖還甜呢?”

阿黑知道駁嘴的事是不有結果的,縱把五明說倒,這小子還會哭,作女人來屈服人,所以就不同他爭論了。她笑著,望到五明笑,覺得五明一對眼睛真是也可以算為吃東西的器具。五明是餓了,是從一些小吃上,提到大的欲望,要在這洞裏擺桌子請客了,她裝成不理會到的樣子,紮自己的花環玩。

五明見到阿黑無話說,自己也就不再嘮叨了,他望阿黑。望阿黑,不隻望阿黑的臉,其餘如像肩,腰,胸脯,肚臍,腿都望到。五明的為人,真不是規矩,他想到的是阿黑全身脫光,一絲不掛,在他的身邊,他好來放肆。但是人到底是年輕人,在隨時都用著大人身份的阿黑行動上,他怕是侮了阿黑,兩人絕交,所以心雖橫蠻行為卻馴善得很,在阿黑許可以前,他總不會大膽說要。

他似乎如今是站在一碗菜麵前,明知是可口,他不敢伸手蘸它放到口邊。對著菜發癡是小孩通常的現象,於是五明沉默了。

兩人不作聲,就聽雨。雨在這時已過了。響的聲音隻是岩上的點滴。這已成殘雨,若五明是讀書人,就會把雨的話當雅謔。

過一陣,把花環作好,當成大手鐲套到腕上的阿黑,忽然向五明問道:

“鬼!裴家三巧長得好!”

答錯了話的五明,卻答應說“好”。

阿黑說:“是的囉,這女人腿子長,屁股大,腰小,許多人都歡喜。”

“我可不歡喜。”雖這樣答應,還是無機心,因為前一會見的事這小子已忘記了。

“你不歡喜你為什麼說到她好!”

“難道說好就是歡喜她嗎?”

“可是這時你一定又在想她。”這話是阿黑故意難五明的。

“又在,為什麼說又?方才冤人,這時又來,你才是‘又’!”

阿黑何嚐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則在耳邊可以又聽出五明若幹好話了。聽好話受用,是女人一百中有九十九個願意的,隻要這話男子方麵出於誠心。從一些阿諛中,她可以看出俘虜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靈魂,阿黑雖然是鄉下人,這事恐怕鄉下人也懂,是本能的了。逼到問他說是在想誰,明知是答話不離兩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席”是阿黑意思。阿黑這一月以來,她的需要五明,實在比五明要她還多了。她不是飽過的人,縱有好幾次,是真飽過了,但消化力強,過一陣,又要男子的力了。愛情能夠增加***的消化,所以雖然欲望表現來得慢一點,可是在需要方麵,還可以說來得饞了。在另一方麵是她為了顧到五明身體,所以不敢十分放縱。

她見到五明急了,就說那算她錯,賠個禮。

說賠禮,是把五明抱了,把舌放到五明口中去。

五明笑了。小子在失敗勝利兩方麵,全都能得到這類賞號的,吃虧倒是兩人有說有笑時候。小子不久就得意忘形了,睡倒在阿黑身上,不肯站起,阿黑也無法。壞脾氣實在是阿黑養成的。

阿黑這時是坐在幹稻草作就的墊子上,草是五明喊長工背來,拿到這裏來已經是半個月,半月中阿黑把草當床已經有五次六次了。這柔軟床上,還撒得有各樣的野花,裝飾得比許多洞房還適用,五明這小子若是詩人,不知要寫幾輩子詩。他把頭放到阿黑腿上,阿黑坐著他卻翻天睡。作皇帝的人,若把每天坐朝的事算在一起,幸福這東西又還是可以用秤稱量得出,試稱量一下,那未必有這時節的五明幸福!

五明斜了眼去看阿黑,且閉了一隻右眼。頑皮的孩子,更頑皮的地方是手頂不講規矩。五明的手不單是時時有侵犯他人的希望,就是侵犯到他自己身上某部分時,用意也是不好的。他不知從誰處又學來用手作種種表情的本事——兩隻手——兩隻幹幹淨淨的手,偏偏會作好些肮髒東西的比擬。就是每次都得被阿黑帶嗔的說是不要臉,仿佛這叱責也不生多效力,且似乎阿黑在別的一笑的情形下還鼓勵了這孩子,因此“越來越壞”了。

“鬼,你還不夠嗎?”這話是對五明一隻手說的,這手正旅行到阿黑姑娘的胸部,徘徊留連不動身。

“這怎能說夠?永久是,一輩子是夢裏睡裏還不夠。”說了這隻手就用了力,按了按。

“你真纏死人了。”

“我又不是妖精。別人都說你們女人是妖精,纏人人就生病!”

“鬼,那麼你怎不生病?”

“你才說我纏死你,我是鬼,鬼也生病嗎!”

阿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笑,用手極力掐五明的耳尖,五明就做鬼叫。然而五明望到這一列白牙齒,像一排小小的玉色寶貝,把舌子伸出,做鬼樣子起來了。

“菩薩呀,救我的命。”

阿黑裝不懂。

“你不救我我要瘋了。”

“那我們鄉裏人成天可以逗瘋子開心!”

“不管瘋不瘋,我要……”

“你忘記吃傷食了要肚子痛的事了。”

“這時也肚子痛!”說了他便***,裝得儼然。其實這治療的方法在阿黑方麵看來,也認為必需,隻是五明這小子。太不懂事了,隻顧到自己,要時嚷著要,夠了就放下筷子,未免可惡,所以阿黑仍不理。

“救救人,做好事囉!”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事。”

“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你死了與我有什麼益處?”

“你歡喜呀,你才說我瘋了鄉裏人就可以成天逗瘋子開心!”

“你這鬼,會當真有一天變瘋了嗎?”

“你看吧,別個把你從我手中搶去時,我非瘋不可。”

“嗨,鬼,說假話。”

“賭咒!若是假,當天……”

“別呆吧……我隻說你現在決不會瘋。”

五明想到自己說的話,算是說錯了。因為既然說阿黑被人搶去才瘋,那這時人既在身邊,可見瘋也瘋不成了。既不瘋,就急了阿黑,先說的話顯然是孩子氣的呆話了。

但他知道阿黑脾氣要作什麼,總得苦苦哀求才行。本來一個男子對付女子,下蠻得來的功效是比請求為方便,然其氣力渺小的五明,打也打不贏阿黑,除了哀懇是無法。在懇求中有時知道用手幫忙,則阿黑較為容易投降。這個,有時五明記得,有時又忘記,所以五明總覺得摸阿黑脾氣比摸阿黑身上別的有形有跡的東西為難。

記不到用手,也並不是完全記不到,隻是有個時候阿黑顏容來得嚴重些,五明的手就不大敢撒野了。何況本來已撒下一小時的野,力量消磨到這類乎“點心”“小吃”的行為上麵早去了一半,說是非要不可也未必,說是饑到發慌也未必吧。

五明見阿黑不高興,心就想,想到纏人的話,唱了一隻歌。他輕輕唱給阿黑聽,歌是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雲雲起花,

包穀林裏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穀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認是豆莢了,但不承認包穀是纏得壞的東西。可是被纏的包穀,結果總是半死,阿黑也覺得,所以不能常常盡五明的興,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雖知唱歌卻不原諒阿黑的好意,年紀小一點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對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見阿黑不來纏他,卻反而把阿黑纏緊了。

阿黑說:“看啊,包穀也纏豆莢!”

“橫順是要纏,包穀為什麼不能纏豆莢?”

強詞奪理的五明,口是隻適宜作別的事情,在說話那方麵缺少那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卻不失其為勇士,所以阿黑笑雖是笑,也不管,隨即在阿黑臉上作呆事,用口各處吮遍了。阿黑於是把編就的花圈戴到五明頭上去。

若果照五明說法,阿黑是一坨糖,則阿黑也應當融了。

阿黑是終於要融的,不久一會兒就融化了。不是為天上的日頭,不是為別的,是為了五明的呆,阿黑躺到草上了。

……

為什麼在兩次雨裏給人兩種心情,這是天曉得的事。五明顛子真顛了。顛了的五明,這時坐在壇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與阿黑融成一塊一片的情形,覺得這時是又應當到後坡洞上去了。(在那裏,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顧雨是如何大,身子縮成一團,藏到鬥笠下,出了油坊到後坡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