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大抬起頭來,歎一口氣,把老婆那件棉襖包進了包袱,卻把自己身上的破爛夾襖脫下來,望老婆床上一丟,就轉身開那板門了。
“外邊比不得屋裏!你一件單衣不冷麼?你穿了去!”
女人抱著孩子跳下床來,梗著咽喉叫。
王阿大不回答。一陣風撲向屋裏來,白蠟燭頭吹熄了,王阿大和他的女人都冷得發抖。哇的一聲,女人懷裏的嬰孩哭起來了。那幹枯的***不能使他滿足。王阿大機械地回頭看了那孩子一眼,就咬著牙齒,挾著那包袱,拔步走了。
女人到廊簷口又喚了她丈夫一聲,也就站住了,陰淒淒的一雙眼裏充滿了眼淚。她本能地換一個***給孩子吮,又回到房裏,坐在破竹凳上。風像剪刀似的吹來。她冷得嘴唇都麻木了。她關上門,又披上丈夫讓給她的破爛夾襖。可還是渾身發抖。但想到丈夫拿去的一包衣服總該當幾文錢來買米,她又慘然一笑。
這時候,她方才覺得自己的沒有乳汁的***被餓狠了的孩子吮得作痛。她緊緊地抱住那孩子,覺得暖些,她惘然看著孩子的瘦臉,那小小額角上的嫩皮起了皺紋,像個老太婆。
二
王阿大急步跑了半個鍾頭光景,天已大明,可沒有太陽。因為跑了路,醒他倒不覺得冷了,額角上還有汗珠。可是肚子裏咕咕地叫起來了。起初還勉強熬得住,後來卻越叫越勤,王阿大兩條腿漸漸發重。
他咽下幾口唾沫,慢慢地走。
他走得那樣慢,簡直不像是鄉下人。三四起的鄰村的農民趕過了他前頭,他們都是上鎮去的。
到了那有名的馬家墳時,王阿大便坐在墳堆前那坍塌的石凳上歇一口氣。直楠樹的紅葉子落到他腳邊,他拾了一張葉子放在嘴裏咬著。頭頂有麻雀叫。他咽下了一口樹葉的苦汁,仰臉看那些麻雀。
那邊遠遠一座橋,橋背後就有黑簇簇的房屋。這就是鎮市梢。
啵!啵!啵!
鎮市梢那機器碾米廠的汽管驕傲地叫著。
咕!咕!咕!王阿大的肚子又一次地猛烈地叫著。並且他聽出那叫裏還有他的不滿半歲的兒子啞啞地哭。他急急忙忙起來,緊緊地挾著那包袱,就向鎮上跑。
“到遲了,當不進去,今天就沒有吃的了!”
老婆的話又在王阿大耳邊響。他把褲腰帶收緊些,沒命地跑。他趕上了許多在前麵走的農民。瘋子似的直撲到那當鋪的大門外,方才住腳。
當鋪的兩扇黑油大門還沒有開,然而守在門外的人可已經不少。有幾個店鋪才隻開了半扇門,趿著鞋皮的夥計探頭到門口看了一眼,咳著,把痰吐在街心石板上。小乞丐似的學徒提著水吊子懶懶地走過。趕早市的糕團鋪夥計頂著熱氣蓬蓬的蒸籠,接連吆喝著“糕呀!糕呀!”眨眨眼就跑過了。
守在當鋪門外的窮人隊伍,時時刻刻在增加,把那一段街道擠得沒有空隙。他們都望著那一對烏油大門,他們都想擠到門前。王阿大挾著他的衣包也在人堆裏擠。在他旁邊,有一個紅眼睛的老太婆,抱著一卷土布,癟嘴唇翕翕地動,好像在那裏念佛,也想擠到前麵去。
忽然一個魚販子挑著一擔魚,遠遠地吆喝著來,要穿過這當鋪門前的密集隊伍。這魚販子的擔子,前麵是一個木桶,滿滿地裝著水和活魚,後麵是一個筐子,盛著帶泥的蚌;他用那水桶開路,搖搖擺擺衝進來。
人堆裏起了擾動了。那紅眼睛的老太婆,一心想擠上當鋪門前去,不妨斜刺裏衝出那魚販子的扁擔來,一頭撞著,就跌倒了。木桶裏的水潑了滿地,川條魚在石板上跳。
“撞倒了老太婆了!大家不要擠啊!”
王阿大喊起來,用背脊和屁股抵住了擠緊來的人們。
“啊喲喲!不要踩了我的魚啊!——嘿,官路大家走得!”
魚販子趕快歇下擔子,一麵嚷,一麵彎著腰在人腿縫裏捉活魚。
老太婆卻已經爬起來,拍著手罵那魚販子“瞎了眼”。一會兒她記起了她的布,慌忙在地上撿起來,那白布已變成灰布了。老太婆的罵就也變成了哭。然而人們依然擠緊來。老太婆沒有工夫盡哭,夾在人堆裏再向前擠。一麵慌慌忙忙把泥汙了的一段布在她的破衣服上揩擦。
王阿大好容易擠到了那一對烏油門前。他一身臭汗,肚子裏隻管咕咕地叫。背靠著那門,坐在地下的,有一位臉色青白的青年女人,仰起一對驚惶的眼睛朝天空看。女人的旁邊有鄉下人,也有鎮上人,都把身子貼在那門上。
“哎!施粥廠門外也沒有這般擠呀!”
有人在王阿大耳朵邊歎著氣說。
“荒年荒時,哎!——幾時開門呢?”
王阿大鬆一鬆腰,也歎口氣,好像是回答那耳邊的人。他說那句“幾時開門呢?”的當兒,雖則有幾分焦灼,可實在還帶點***的意味;他總算沒有落後。擠到這門前時,門還沒開,他的小衣包也許能夠順利地換成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