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要到九點才開哪!——喂,不是已經九點了麼?”

坐在地下的年青女人接口說,眼睛看著王阿大。

“一定是九點過頭了,我跑了十多裏路,誰知道門還沒開!”

王阿大回答。用手背去抹額角上的汗。

“十多裏路麼?可是我呢,我是天還沒有發亮的時候就來這裏坐著守的!他們幾位比我慢幾步。我們守了好半天了!又餓又冷,牢門還不開!這忽兒,人又那麼多了!”

年青女人氣虎虎地說著,把肘彎在門上撞了幾下。

“還不開門麼?開門呀!”

旁邊的人也都喊起來,拳頭捶得那烏油門蓬蓬地響。

王阿大的拳頭不夠到那門,就在那裏嚷,他覺得嚷一陣,肚子叫就好了些,他背後的人們也在嚷。可不是嚷“開門”,卻是嚷:“擠上前去”。王阿大也巴不得能夠再上前,可是在他前麵有那青年女人,女人背後又是門,他隻好把背脊和屁股抵住了後麵的推擠。

現在這一條街上的店鋪也都開市了。卸店板的聲音,劈劈啪啪傳來,王阿大也聽得,然而他麵前那對烏油門依然關得緊緊的。

他回頭去看一眼,那是幾層的人,有漲紅的臉,也有灰白喘氣的臉。都在嘈嘈地嚷罵,恨那當鋪不肯早點開門。

“噯,喔唷,喔唷!”

那青年女人忽然咬緊著牙關哼起來,兩手捧著肚子。

等待著的人們隻是呼噪著“開門”,誰都沒有注意那女人。

王阿大因為是麵對麵站著,隻他看清了那女人的慘痛的掙紮有點異樣,他記得曾經見過這樣捧著肚子哼的形狀,可是他一時記不清。女人哼了一會兒,便也不作聲,她慢慢地抬起頭來,額角上是青筋直爆,黃豆大的汗珠,嘴唇上兩個深深的齒痕,眼睛裏充滿了驚惶。

她看了王阿大一眼,又看看左邊和右邊,好像有什麼話想找個適當的人告訴。

但此時人們突然發一聲喊:“開了!”王阿大麵前的兩扇烏油門閃開一條縫。人們又一聲喊,王阿大再也站不穩了,昏頭昏腦撞了幾步,身子已經在烏油門內了。卻又聽得一聲刺耳的慘叫,接著是男人的聲音狂喊道:

“不好了!踏倒一個女人了!一個大肚子的女人!”

王阿大就像浸在冰水裏冷的渾身戰抖。他想站住,可是不行。人們像潮水似的湧來,將他直推到那高高的櫃台前麵,將他擠在櫃台邊,透不過氣。

櫃台邊是無數的手,各式各樣的舊衣服,小包袱。

王阿大本能地掙出他那拿著包袱的手來,插進了那手的林。他暫時忘記了那一聲刺耳的慘叫,和那慘痛掙紮的女人的麵孔。他也學著他那一夥人直著喉嚨亂裏:“朝奉先生”。

他看見一個朝奉走過來了。但是那朝奉接了別人手裏的東西。

他看見左邊又有一個朝奉皺著眉頭把幾件藍布衣服直撩到櫃台外人堆裏,大聲吆喝道:

“爛東西!不當!”

他又看見自己麵前那個朝奉拎起兩件綢衣喊道:

“一塊錢!”

“兩塊,行嗎?是新的呢!”

有人在王阿大身邊躡起了腳對櫃台上說,但是那朝奉並沒回答,把那兩件綢衣直撩下來,就去接另一個人手裏的東西了。

這是雪白光亮的一車絲。朝奉拿在手裏攧了一攧,也喝道:

“一塊錢!”

絲的主人略遲一些回答,那朝奉早就撇下絲。王阿大乘這機會將自己的包袱湊上去,心裏把不住卜卜地跳。

“什麼!你來開玩笑麼?這樣的東西也來當!”

朝奉剛打開了包袱,立刻就捏住了鼻子,連包袱和衣服推下櫃台,大聲喝罵。

王阿大像當頭吃一棍子,昏頭昏腦地不知道怎樣才好。他機械地彎著腰在人腳的海裏撈他的幾件寶貝衣服。同時他的耳朵裏嗚嗚地響;他聽得老婆哭,孩子哭;他聽得自己肚子叫。

等到他從地下人腳縫裏撈起他的衣服來,打算換一個地點再作第二次嚐試——挑一個麵相和氣的朝奉來碰碰運氣的時候,他聽得人們亂哄哄地喊道:

“怎麼?不過一管煙的工夫,一百二十元就當滿了麼?今天就止當了麼?就停當候贖了麼?”

王阿大歎一口氣,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了一趟。他失神似的讓人們把他擁著推著,直到了那烏油的大門邊。他猛一低頭,看見門檻石上有一灘紫黑的血跡。於是他立刻又聽得了那女人的刺耳的慘呼,並且他猛然想起了那女人的捧著肚子哼的樣子就同他自己的老婆去年在水車旁邊生產那孩子的時候一樣。

於是王阿大想起了他自己的沒有奶吃的半歲的孩子,想到了老婆的一身瘦骨頭和兩隻幹癟的***,他的心就同一塊石頭似的發沉了。

發表於《現代》第三卷第三期,193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