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鍾光景,天空的烏雲愈來愈濃。隔十多分鍾,就有雷聲,隆隆隆地,好像頑皮的孩子在樓板上拖凳子。

可是沒有風。狗都吐長了紫黑的舌頭,躺在沒蒼蠅的地方喘氣。蒼蠅全是紅頭金身的,懶懶的都釘在街角的西瓜皮堆上,遠看就像一堆烏金色的牛糞。

有些紅翼蜻蜓滿空亂飛,團團地打圈子。

小攤上喝“涼粉”的人們一麵揩那不住鑽出來的汗水,一邊望著天空說:

“要下雨呢!”

孩子們擺出心事很重的嘴臉,看見有人從街西來,便攢住了問道:

“今夜出來麼?不會下雨的吧?”

這鎮上因為天旱,就由鎮西區的居民開頭迎神求雨。照例是“周倉會”。昨夜已經出次一次,如果不下雨是要連來三夜的。

賣“涼粉”的人很正經地把兩隻手掌彎圓了,接成長管似的,罩在右眼上,又團了左眼,仰臉朝天空“打著千裏鏡”;嘴裏輕聲說“靠不住”。忽而他放散了“千裏鏡”,就拍著攤旁邊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的光頭,大聲說道:

“金官!你說下不下雨?”

“不!”金官怒聲回答,像是命令人不準下雨。

“哈哈哈!依你金口!”

賣“涼粉”的漢子笑著說,旁的人也都笑了。

金官倒有點不好意思,轉身就跑進了自家店裏。這“涼粉”攤子擺在金官家的店門口,少說也有三五年了,金官和那賣“涼粉”的漢子是好朋友。

金官家的店是賣雜貨的。說是“店”,實在不過是大一些的攤子。平常時候,有金官的爸爸和媽媽一對兒也盡夠招呼主顧;三月和十二月略微忙些,金官就充了臨時學徒。現今這七月裏,生意最清,金官的爸爸吃過了午飯就不在店裏,隻留了老婆坐在那裏紮鞋底。

聽得大家笑,金官的媽媽放下鞋底,隔著櫃台問道:

“阿虎!還剩幾桶涼粉?——今晚上還擺夜攤麼?保不定要落幾點呢!”

賣“涼粉”的阿虎伸三個指頭一揚,仰臉看看天空,苦笑著。

天色更黑了。烏雲像山峰一樣,重重疊疊,慢慢地移動。雷仍在遠處響。淡弱的電光偶爾一閃,雷聲便像近些。

女人們都把當街口晾著的衣服收起來,很嘈雜地說:

“可不是周倉老爺有靈?昨夜抬出來一趟,今天就有雨了!”

金官聽得人們都說要下雨,就覺得討厭。他想:阿虎還不收攤子,也許這雨不下也沒定。然而阿虎等等再沒有主顧,也就收了攤子,剩下來的三桶“涼粉”就寄在金官家的店裏,說:

“今夜生意做不成了!擱到明天也變做了水,張家嫂,你們要喝就喝,莫客氣!”

金官的爸爸張老四也回家來了。七歲的女孩子阿珠騎在爸爸的肩頭。

“要下雨了。今夜周倉老爺不出殿!”

張老四放下了女孩子,抹著額角上的汗。一麵說,一麵拎起瓦茶壺來,嘴對著榮壺嘴,骨嘟嘟地直吞。

金官和阿珠看著爸爸的臉,覺得天要下雨全是他們大人不反對之故。他們又仰臉看天,那些山峰樣的烏雲此時都像飴糖做的一般,紛紛軟癱下來,慢慢融成一片,顏色更加黑了。阿珠看了一會兒,就喊道:

“要下雨麼?明天拿長竹竿戳你!”

吃夜飯的時候,天色已經墨黑。鍾上卻不過六點。金官和阿珠都少吃了半碗飯。一放下筷,兩個孩子就跑出去,坐在階石上,像昨晚那樣,等候會來。

一群同街的孩子,都有十來歲,“報馬”似的從街東跑來,向街西去;亂哄哄地嚷著:“讓開,讓開!老爺的轎子來了!”阿珠和金官都大笑。接著是第二批孩子又從街東跑來,中間有一個拿著燈籠,跑過金官他們跟前的時候,就叫道:

“阿金!去呀!去看老爺出殿!”

金官來不及回答,跳起來就跟著跑了。阿珠坐在階沿上跺腳哭,忽然看見賣“涼粉”的阿虎唱著山歌走來。阿珠就拉住了,要他同去。阿虎一把抱起那女孩子,紮在肩頭,卻喊道:

“張家嫂!張家嫂!小姐要去看會!”

張家嫂在裏麵洗碗,隻答應了一聲“曉得了”,人卻不出來。但是張老四押著金官來了,嘴裏說:

“要看就在門口看!店門開得直蕩蕩,你就走開!”

阿虎笑了笑,就把阿珠放在櫃台上,依舊唱著山歌走了。張老四就叫金官幫忙,將店板裝上了一增,吩咐兩個孩子隻可以在門口等候,他自家又朝街西走去,那邊是市中心熱鬧區域,遠看去,燈光點得雪亮。

張家嫂扯一條板凳來,坐在店門口,和鄰家的女人閑談。

阿珠坐在她媽媽身邊的門檻上,眼睛隻望著街西頭,她知道“會”是從那邊來的。金官卻像“放步哨”似的在左近溜來溜去,碰到認識的人就打聽消息。

人們的回答都不一樣。大人們更是隨口回答,好像對於這“會”很冷淡。金官隻好一個人著急。

阿珠還在那裏耐心等候。可是她看見街西的燈火漸漸暗下去,暗下去,終於隻有幾點金星飄飄揚揚。後來金星也不見。忽然“會”到了麵前,火惹惹地亂作一團,跟昨晚見的完全不同。她笑了。但是一陣劈啪的蒲扇聲將她驚醒,媽媽搖著她的肩膀說道:

“打瞌睡麼?去睡吧!”

阿珠把眼一睜,看見金官朝她笑,看見沒有會,她的眼皮又合上了。但這一次,連金星也沒有,卻是一團團的黑東西,接著又是密麻似的亮繩子,——她在雨裏走。猛然一陣風,她翻一個身,看見自己躺在床上,媽媽用蒲扇趕蚊子。

“我不困,我不困……”阿珠含糊地嚷著,身子卻滾到裏床去了。

金官站在樓窗口,擺好了一定不肯睡的姿勢。

這時街上有些人走過,腳步聲很快。一個聲音說:

“到底落了,我說挨不到明天!”

張家嫂也替金官趕蚊子。金官向來跟他爸爸睡,他們的床就在窗前。

“張媽媽,會來了,一定要叫醒我嗬!”

金官鑽進帳子裏,還沒有心死。這時候,雨聲薩拉薩拉地在瓦麵上響起來。對街的人家碰碰地關窗子了。

金官朦朧中覺得又在街上和鄰家的孩子們擲瓦爿。把一條草繩當作龍王。

他們把瓦擲到“龍王”身上,一麵喊:“爛草繩,死龍王,看你下雨不?”金官連擲三次不中,使性拿起那草繩來扯作兩段。“不行!不行!”別的孩子都叫起來。金官就逃,卻絆著什麼跌了一跤。他可就跌醒了。

窗外街上還有孩子們嘈雜的喊聲。金官用手背揉眼皮,翻了個身。可是鑼鼓聲音又隱隱從遠處來了。

金官本能地爬了起來,床頭就是窗,窗是開著,金官鑽出帳子一看,滿街上全是人了,街西那些店鋪全都熄了燈,黑魃魃的看不清,但就在那邊,遠遠地人聲轟動。夾著鑼鼓。忽然街西轉角處飛出一個火把來了。接著又是一個,金官快活得心跳。

大床上的阿珠也醒了,急得哭喊。金官半個身子伸出窗外,什麼都不理會。這時張家嫂也來了,就把阿珠抱到窗前的桌子上。

街西轉角處擁出一片火球來了,高高下下,紅的夾著綠的。鑼鼓打著冬冬鏜冬冬鏜的節奏。孩子們快活得亂叫。

那一簇火球愈來愈近,可是望過去卻不及先前那麼好看。鑼鼓聲也隻是蓬蓬惶惶地,震得人耳痛。一會兒,都從窗下走過了,隻是散散落落的許多人,各人手裏拿一根長柄燈籠,有紅的,也有綠的。鼓樂的一隊也隻有四個人,單調地打著。

金官和阿珠怔怔地看著,覺得昨晚上還要好看些。阿珠揉著眼皮,不滿足似的拉了媽媽問道:“還有嗎?還有嗎?”媽媽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