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官聽得爸爸的笑聲,在窗下街頭。好像爸爸還說了幾句話,就有若幹人附和著笑。
“周倉老爺”也抬過了,那一簇紅綠燈籠已在街東,密層層地轉,又覺得好看了。金官盼望他們停在那裏不動。可是他們到底去了,遠了,一點一點小了。阿珠非常不過癮似的賴在窗口不肯走。
忽然有幾盞紅綠燈籠飛跳過來,到金官他們的門前就停住了。
金官聽得他爸爸和那些紅綠燈籠吵嘴,也有賣“涼粉”的阿虎的聲音。爸爸的聲音怒叫道:
“是我說的!你們打算怎樣?”
“怎樣麼?明天請你吃茶!”
也是怒叫,紅綠燈籠的長柄都亂晃了,像要打起來。媽媽在窗口發急,連聲喚“阿金的爺”,可是下麵吵作一團,聽不到。媽媽就慌慌張張跑了。金官和阿珠也趕快躲到床裏,不敢做聲。
金官忍不住嗬欠,卻又盡力把眼皮撐開。聽街上,還是鬧哄哄,爸爸和媽媽卻進房來了。爸爸嗄著聲音說;
“好好壞壞,大家公論。我賴什麼!他們不講理,我就怕了麼?”
“你看會隻管看會,說他們幹麼?又不是本坊會,寫過你的疏……”
媽媽埋怨爸爸,埋怨了許久。可是爸爸不理,隻把蒲扇撲得怪響。金官在床上聽著聽著也就睡著了。
二
第二天,張老四和“會”裏人吵嘴的事總算由“和事佬”出場講開。張老四在周倉老爺麵前點了香燭,磕了三個響頭。主持“周倉會”的人們還是恨然說:
“看你們後天出會,來不來我們西區!”
原來張老四所在那一區也要出“會”。這是西區的“周倉會”籌備成熟以後引出來的,名目也是求雨。現在雨既下了,西區的人們又揚言要報複,就有些老成人提議縮短路線,“總管老爺”隻在本區內抬一轉,不到別區去。
賣“涼粉”的阿虎整整一下午關心著這件事。說不到三句話,他就搔著頭皮,睞著一隻眼,好像自己問自己,輕聲說道:
“當真隻出本坊麼?哦,還像什麼會!”
坐在櫃台後麵的張家嫂聽著要笑出來。阿虎覺得了,也勉強笑著,給自己辯護:
“可不是,張家嫂,他們說我的是發財生意,寫了我四毛錢的疏呢!嗬嗬,發財生意!前天算是做了個夜市。昨天幾點雨又落光了,三桶涼粉白白倒掉。要是明後天再不出點生意,四毛錢到哪裏去找呀!廟裏的老道士又問我討井水錢,說我吃到他們出家人身上……”
正說著有人走到攤子前,叮的把兩個銅子丟在板上。阿虎趕快轉身盛起一碗“涼粉”,格外討好,多加了一瓢。
“涼粉倒不錯,多點兒糖吧!”
那人粗聲說。阿虎做了個鬼臉,拿那小竹弓兒到盤子裏糖堆上再刮了一下,笑著回答道:
“噢,多點,多點,這可多了!當真,糖貴了,兩個銅板,隻好賣糖。”
“你這不是東洋糖麼?”
“說的對,就是東洋糖呀!用本國糖,頂好的三煎,客人還嫌顏色太黑,我這小攤兒可就賠不起了,朋友,東洋糖禁過,一禁就禁漲了價。”
阿虎說著,就歎了一口氣。
這時又來一個人,生得闊嘴濃眉,身材高大,他走到張家鋪子前,往櫃台上一靠,卻用兩個指頭敲著櫃台角,叫了聲“阿虎來一碗!”卻又嘻開了大嘴說:
“阿虎,生意經真好!又說東洋糖禁漲了價,生意難做了。”
“這是老實話呀!老六伯,來一個大碗吧?糖重點,我知道。”
阿虎說著,就拿一隻大碗來盛“涼粉”。他不用那小小的竹弓兒在糖堆上刮,卻用一個小調羹到另一個糖碗裏去舀。加到第三調羹的時候,阿虎覷著老六伯轉過臉去和張四嫂攀談,就把那小調羹再在碗麵上輕輕一掠,舀些糖回來,這一番手腳,又快,又自然,但是張四嫂在櫃台那邊已經瞥眼看見,就噗嗤地笑了。
老六伯好像也有點覺得。接碗去喝了一口,咂著舌頭,慢慢地問道:
“阿虎!你的糖是哪裏定做的?”
“不要講笑話。糖,哪裏去定去?”
“怎麼不甜呢!”
“哈,哈,哈,老六伯,你的舌頭真厲害!”阿虎臉上紅了一下,卻又踅到老六伯跟前輕聲說:“糖是真正東洋白糖,攙上了點白米粉。倒是有的事。客人們坐下來都喊‘糖重些!’噢,‘重些!’多刮一下,討客人們個歡喜。要用的純搪,我賣了老婆也賠不了呢!哈哈,這是我們這一行生意裏的過門呀,今天可拆穿了。”
老六伯和張家嫂都笑了。先前那位喝“涼粉”的也聽得笑了起來。
老六伯原先是“外路人”,在這鎮上的東嶽廟前曠場上賣跌打損傷膏藥,會幾路花槍:現在他是水果店的老板,他的老婆卻是鎮上人,有名的“雌老虎”,三十多歲上招贅了這老六伯,幾年一過,“雌老虎”的威風便煞倒了。人家都說是老六伯的拳頭硬。
“老四不在家麼?”
吞下了最後一口“涼粉”,老六伯看著張家嫂說。
張家嫂隻搖了搖頭,專心在納手裏的鞋底。鞋底太厚,針刺去韌得很,張家嫂咬緊牙關用力拔針,臉都漲紅。
阿虎剛來收了碗去,就問道:
“你要找老四?是不是‘三缺一’,等他去攏場子?”
“哈哈,你真是賭精,阿虎!兩天沒叉了,大家有事體,明天夜裏。本坊‘總管老爺會’要扮一出地戲。公派了我來提調,人還沒找齊呢。我想叫老四來一個。”
老六伯說到後麵,聲音低了,也慢了,好像心裏正想著別的事,而這事又有些尷尬。
阿虎也像沒有聽明白,可也不再追問。什麼“地戲”之類,他以為萬萬不及“抬閣”,——這是要用珠寶,用燈彩,還要用標致的“童男童女”,而“地戲”不過幾個人穿了做戲的“行頭”走走罷了,夾在“會”裏無非硬湊一個名目,主事人們好借此多“寫”幾塊錢“疏”。這是阿虎想起了就覺得不平的。然而回到了自己的“涼粉”攤邊,揩抹著老六伯剛剛喝過的那隻大碗時,阿虎又獨自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哪!單出本坊,到底是謠言呀!有了地戲,還好意思單出本坊麼?哦?”
“阿虎想趕夜市想癡了!”
櫃台後麵的張家嫂拔過了鞋底上最韌的一針,伸一個懶腰,很同情地說。
“啊啊!老四嫂,你想,七月過到了梢,八月就在眼前,我這行生意,頂多再做二十天,好,二十天就是二十天,可是什麼營業得稅付一季呢!四塊半大洋!嘿嘿!不心焦的,就是這個!”
阿虎一邊回答,一邊放下了碗,轉過身來,伸出右手,朝著張家嫂那邊做個“烏龜爬”的手勢。
老六伯也笑了笑,眼睛瞅著張家嫂那邊,忽然大聲叫道:
“喂!老阿嫂!同你商量,叫阿四去扮點戲,你答應麼?”
“唷,唷,真希奇……”
但是老六伯不讓張家嫂說下去,拍著手大笑,回頭喊著阿虎說:
“阿虎,阿虎!你也聽得了吧?哈哈,希奇希奇不希奇,這條街上,誰不知道張家嫂答應了不怕張老四放賴。——老阿嫂,老實對你說,我同阿四商量過了,他吞吞吐吐答應不出來。這可好了,你先答應了,是不是?阿虎也聽得。”
阿虎隻是湊趣地笑著。
“啊喲!聽聽他這張嘴巴!胡說八道,名氣都被你們說壞了!”
張家嫂嘴裏是這麼說,心裏其實得意。卻又替丈夫謙虛:
“隻怕他扮來不內行吧!”
“哈哈哈!有什麼內行不內行,不過拿了大刀在街上走走,到那時候,外行也成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