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伯說著把眉毛一挺,又怪樣地笑著。
“那麼,總得你老六伯指點他,不要鬧笑話。”
張家嫂又替丈夫饒上一句客氣話;手裏的鞋底卻又咬住了那支針,她漲紅了臉,用力拔,卜的一聲那支針斷了。她嘴裏咕嚕了一句,又將牙齒咬住了那針的斷頭,再用力拔。
老六伯望著張家嫂那邊,緊閉著他的闊嘴,臉頰上的肌肉凸起了兩道棱也像在替張家嫂用勁似的。可是他心裏在用勁拔的,卻是一句話;他想要說出來,又想不說,——雖然張家嫂遲早會知道,可是照理得當麵告訴她。然而張家嫂牙齒裏咬著那斷針的下半段抬起頭來了,看見了老六伯那樣作怪的嘴臉了;老六伯搖了搖頭,悶著氣似的說:
“好了,老阿嫂,不用你關照。——啊啊,回頭老四來,你叫他到我店裏碰一個頭。總得先練一練,可不是麼?——放心!擺擺樣罷了,叫做不可不防。盡管放心,鬧不了亂子!”
這樣閃閃爍爍的話語,全不是老六伯的本色,張家嫂也隻隨口應著。
“回頭你要放他到我店裏來的嗬!”
末了又開玩笑似的叮囑著,老六伯就走了。
朝西人家的屋脊上隻剩著淡淡的一抹太陽光。蚊蟲開始在張家嫂的凳子下嗡嗡地“開市”了。阿虎在那裏結算本天的帳。回家的人們在街上走過,偶然也談著什麼“地戲”。有一群孩子“報馬”似的跑過,打著呼哨,一連聲喊道:
“明天夜裏,地戲,地戲!真刀真槍!三十多個,真刀真槍!”
阿虎停止了數銅子的手,朝那些飛跑過的孩子們笑。
張家嫂也笑著走到櫃台前,望著街西。
又是三五個人嘈嘈雜雜地談著走近來了。可是中間沒有張老四。
“他媽的,淨做了九百錢的生意哪!”
阿虎把銅子托在手掌裏歎氣說。
“巴望你明天夜裏出一筆大生意。”
張家嫂隨口替阿虎“發利市”,可是猛然間她回想到剛才老六伯那些閃閃爍爍的話語真有點古怪了。而況那一群孩子跑過時又說什麼“真刀真槍”。難道“總管會”裏扮一出地戲要用“真刀真槍”,也算是體麵麼?
“恨死了……氽浮屍的,吃過飯就出去,到這時光,還不回來!”——張家嫂自言自語地咒罵她的丈夫,心裏愈想愈怕,愈怕愈恨,手裏紮的那鞋底,卻也愈來愈韌,張家嫂咬緊了牙齒,恨恨地一針一針紮過去,仿佛這鞋底就是她那“氽浮屍”的丈夫似的。
阿虎收好了“涼粉”攤子,仍舊把那九十個銅子托在手掌裏,掂了一掂,輕輕歎一口氣,便將這些銅子裝進“板帶”裏,忽然又笑了起來說道:
“張家嫂你報一個時辰來!”
張家嫂還沒回答,那阿虎早已掉過頭去,叫著一個過路人的名字道:
“喂,喂,和尚阿八!生意好麼?明天趕夜會,還是我們兩個老搭檔,擺在鼎升醬園門前,——我們早點兒去,先占了場子,就不怕賣西瓜的麻子再來胡鬧了。”
和尚阿八是賣“癩水豆腐”的,此時剛喝過幾兩燒酒,臉上紅春春,披著衣襟,露出胸脯,連那胸口也有一搭是紅春春的;他站住了,又退回幾步,到阿虎麵前,餳著一對紅眼睛,哼哼地冷笑著說道:
“別做夢吧!趕夜市!打起來,真刀真槍,哪怕你會躲進殼裏去,也搗你個稀爛!”
“咳,正經是正經,玩笑是玩笑。——”
“灰孫子才同你開玩笑啦!‘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當’;是哪邊的口氣先不對呢,這邊難道就癟了下去?哈哈!誰又怕誰?一出地戲,三十來人,真刀真槍,要是當真打起來,唔——鼎升醬園門前倒是好一片戰場!嗨!阿虎,你還去趕夜市呢!”
和尚阿八說著就笑了,又把右手一揚,漲粗了脖子,唱著“孤王酒醉桃花宮”,踉踉蹌蹌去了。街上人都朝這醉漢笑。
卜的一聲,張家嫂的第二支紮鞋底針又斷了;張家嫂賭氣似的將鞋底往櫃台肚裏一丟,就跑出櫃台來,一麵走,一麵恨恨地說:
“氽浮屍的!怎麼還不來呢!——喂,阿虎弟!辛苦你照管一會兒。我到茶館裏去找阿金的爺去!聽聽和尚阿八的話呢!什麼扮地戲,出打手罷哩!怪道老六伯嘴裏吞吞吐吐的!——”
“哎,哎——看來明天的夜市又是一場空歡喜!”
阿虎好像沒有聽得張家嫂的囑托,隻管說他自己的話,左手三個指頭插在“板帶”裏,弄響那些銅子。但當張家嫂走出店門,搖搖擺擺朝西去的時候,阿虎忽然想了什麼起來似的,在後麵喊道:
“馬上要回來的呀!我還有事呢!”
夜色一點一點濃厚起來了。街西熱鬧去處那些店鋪裏一個一個亮出了燈火。左近的人家也都點上了沒有玻璃罩的小小的火油燈。單隻張家鋪子裏黑洞洞地蚊子在那裏起哄。
阿虎靠在櫃台前麵,三個指頭依然插在“板帶”裏摸著那九十個銅子,心裏盤算怎樣張羅那四塊半錢的營業稅。
“他媽的!大熱天裏,抬一個‘老爺’還不夠,轎子肚裏還要藏那些家夥,——都是老六伯的花頭!”
“不過廿來支鐵尺,怕什麼呢!癩頭元!不帶也由你,打起來,你倒有地方躲呢!”
兩個高大的漢子這麼議論著從街上走過,他們都是派定了給“總管老爺”抬轎子的。阿虎機械地看著他們走了過去,還看見那“癩頭元”伸手打了他同伴一下,怪鳥叫似的笑著,沒在黑暗裏去了。
阿虎挺了挺脖子,鬆一口大氣,盤算定了似的,輕聲兒對自己說:
“算了吧!‘船到橋門自會直’!忘八才去趕他媽媽的夜市!打碎了吃飯家夥可不是玩的!——咦,怎麼張家嫂還沒有回來呢?”
於是他慢慢地踅到街西頭,離張家鋪子約有十多間門麵的地方站住了,伸長著頭頸望著街西那熱鬧去處。望了一會兒,他又慢慢地踅回來,可是出他意外,張家鋪子裏早點明了燈火,張家嫂青著臉,正在滔滔不絕地數說她的丈夫。見是阿虎來了,張家嫂就趕上來告訴道:
“阿虎,你聽聽!明天的夜會,到底有鬼呢!什麼扮地戲,就是安心跟西區那夥殺胚打架的。三十多把真刀真槍,我也看見了,他們還有些家夥藏在菩薩轎子肚裏,要打一個你死我活呢!他這死貨,會去答應老六伯頂槍頭,算什麼?”
“哦!他媽的!忘八才去趕他媽的夜市!”
阿虎搖著頭說,總沒聽清張家嫂後半段的話。
張老四坐在櫃台裏不作聲,臉上噴紅,醉的已有六分,滿頭的汗,就像水裏拖起來似的。金官坐在他爸爸的下首,睜大了眼睛發怔。小阿珠在櫃台裏爬,抬起了頭,看著阿虎,叫道:
“阿虎,阿虎!真刀真槍!菩薩肚子裏也有!”
“哈哈!他媽的,真刀!磕過三個頭呢,要是真動手,我老子要斫他媽的三刀!”那邊張老四忽然大聲叫了起來,又急轉身去找茶壺。
“哼!人家綁住了手腳,等你去斫呢!”
張家嫂跳轉身去,指著她丈夫的酒臉,恨恨地說。
張老四已經摸著那把瓦茶壺了,就捧起來遮住了臉,總不回答他老婆的責罵。
過一會兒,張老四鬆過一口氣來似的在茶壺後邊說:
“打不起來的。你就怕得什麼似的。叫人家笑話!——哦哦,看光景不對,我也會溜的呀!”
張家嫂和阿虎聽這麼說,都忍不住笑了。
作於1934年1月7日
發表於《文學》第二卷第二號
1934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