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趙先生不是個精明能幹的做生意人麼?那也不盡然。
在證券交易所內,他也算得上一條好漢。
他的眼睛就有鷹眼那麼尖;不論是多少手亂麻似的擠在一處,也不論是每隻手伸出的指頭是兩根三根或四根,他一眼望過去立刻就統計得很精密,他心裏的表格上立刻就填好了:手掌朝上的指頭一共有多少,而手背朝上的,又有多少。而且他又幾乎認得每一隻手的“後台老板”;這是四號經紀人那邊的,那是三十六號的,——十回的猜認,九回不錯。
他的耳朵也是一等一的靈敏。在那嘈雜的數目字的風浪中,他會聽出輕微的一聲喊——比方說,六塊三。“呀!這是個新盤子!”他心裏一定也跟著來這麼一個驚歎。
然而在這一切優點而外,趙先生卻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娘胎裏帶來的總喜歡“看低”的性格。有許多人在某一時期“看低”,他們有他們所以要“看低”的原因,或者也可以說是秘密消息;但趙先生的“看低”卻幾乎是一種主義了。凡是能夠叫市場人心“看高”的消息,——也不妨說是謠言,他趙先生總聽著不受用,他總是把上嘴唇一撅,鼻梁上的皮皺成了十七二十八道,吐一口唾沫說:“媽的!靠不住吧!”可是每逢市場上起了叫人“看低”的謠言時,即使是離奇到難以相信的謠言,他趙先生就無條件地相信了。那時候,他的一雙眼睛會興奮到發紅,他的短而粗胖的手指會不知不覺時時發抖,他臉上眼睛邊那塊肉會跳,他說話的聲音也比平時短促,老像是順不過一口氣來。那時候,隻要有人隨隨便便呐出個相反的消息,他趙先生就要認為不共戴天之仇,定要跟他爭辯到自己勝利。
然而你不能說趙先生的“看低”主義沒有得過手的時候。那是在兩年以前,“九一八”剛過,“一·二八”還沒到。不過最近他卻常常失腳了。作怪的是愈失腳,他愈“看低”。
這一天六點鍾光景,他滿頭急汗跑出了交易所的大門,心口橫塞著一塊大石頭:五千七百元的負數。照例他是坐黃包車回家的,但今天這“負數”的大石頭使得他盡是打小算盤,他想要“安步以當車”。不行!兩條腿不肯聽命令!他隻好雇車子。討價還價了十多次,檢閱似的挨到第八輛,多謝那車夫是幹癟的“老槍”,趙先生這才懷著省下了一百二十文小錢的勝利的心情,很大方地坐上了車。
五千七百元負數的大石頭壓在他心口。好像為了這,那“老槍”的車夫就同蝸牛似的。在這些上頭,趙先生倒是頂好的脾氣。他閉了眼睛坐在那裏,讓負數的大石頭壓著,暫時什麼計較也沒有。
可是,轉彎時車身一側,他睜開眼來,自家的大門望得見了,隻隔著三四十個門麵了,他忽然性急起來,一迭聲叫“快!快一點!”叫還不夠,雙腳蹬著踏腳板,篤篤篤!車把幾乎滑落了“老槍”的手。原來趙先生遠遠望見自家大門上那盞門燈點得明晃晃。這是浪費!
一跳下車子,他把門環打得震天響;門開了一條縫,他就強盜似的塞了進去;三腳兩步撲到客堂門邊,嚓!他先關熄了門燈;一回頭,看見廂房裏的六個燈頭返光燈如數開亮著,他喊了一聲,不管那邊有人沒有,就伸手到廂房門邊的柱子上使勁一抹,把那一串的開關電鈕全都掉了個頭;這才,他又趕出大門來付車費。
但是趙先生再回到客堂的時候,廂房裏又是六個燈頭一齊亮了,還加上了風扇的聲音。廂房裏有人!
而且還是兩個人,而且還是兩個人吵架的聲音!
趙先生聽聲音就知道一個是他的老二,一個是剛剛十九歲卻已經成為“未亡人”的他的大媳婦。這一對兒長嫂小叔三日兩頭的吵得家宅不寧。趙先生唉了一聲,打算裝聾,然而到底不放心廂房裏那開足了六個燈頭的返光燈,到底皺著眉頭踱到廂房門邊,自言自語地說一句“天天吵架,算什麼”,隨手就把六個燈頭一氣關熄了五個。
“誰吵架了呢?總共不過想拆她五十塊的分頭,她就大驚小怪的!”
是兒子的聲音。
趙先生聽得話裏有什麼“拆分頭”,心頭一動,***步去了廂房,凸出了眼睛看著兒子;但是眼睛兒一溜,猛又瞧見六個燈頭返光燈裏那個燭光最大的燈頭偏偏忘記了關熄,他就趕快縮回身體,嚓!嚓!關了那最大的,開了那最小的;他這才安心地鬆一口氣。
這當兒,年輕“未亡人”的大媳婦也開口了:
“聽他的胡說!喔唷唷!——賭輸了,也不管是別人的東西,就想抵押出去,剛才還領了人來看呢!不要臉的!”
“看什麼?”趙先生摸不著頭緒,一麵又趕快把電扇也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