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爸爸,我告訴你:前回不是嫂嫂說過她那副紅木嫁妝白擱著也可惜,看有什麼人要,打算讓去;今天碰巧有個主顧——”
“我幾時說過賣家仫?幾時我說過?”
“哎,哎,碰巧有個主顧,帶便同來看看,賣不賣還是由她的!——哦,大少奶奶!可不是,犯不著就生氣?”
“喔,謝謝你一家門!我的東西,請你少費心!不管是阿貓阿狗,拖了來當做好主顧,”大少奶奶說到這時忍不住噗嗤地笑一聲,“還說是看東西!這班浮屍,才不給他們看呢!”
“啊,唉唉!”趙先生裝出沒奈何的嘴臉,一邊搖頭,一邊轉身就走。然而,猛可地他又站住了。他聽得了胡胡的響聲。老二或大少奶奶,又已把電扇開起。恰在這時候,老二格格地笑著說一句:
“不過看看你的東西,又不是來看人!管他們阿貓阿狗的!”
“什麼!你嘴裏幹淨些!”
大少奶奶尖著嗓子直叫了起來,眼波朝趙先生那邊一溜。這一溜,也許是偵察趙先生聽清了沒有,但也許是“哼!你聽得麼?”的意味。
可是趙先生這時就隻有電扇的胡胡的聲音鑽進他耳朵去。他一本正經走到電扇跟前,鄭重地關住,嘴裏咕嚕了一句“又不熱,開它幹麼”,就跑出了廂房去。
“狗嘴裏不幹不淨,我記得你!”大少奶奶斜著眼說,小小的白牙齒咬著下嘴唇皮。
“啊喲!大少奶奶,大慈大悲的嫂子!下次我再說,罰我爛舌頭!”
大少奶奶別轉臉去,扭一扭腰,——“搗什麼鬼!”接著噗嗤地笑一聲。老二趕快搶前一步,作個揖道:
“救苦救難的好嫂子,五十塊總得借給我,明天請你吃館子。”
“喔唷唷,希罕你請呢!——可是我哪裏來的錢借給你?”
“我曉得,曉得的;好嫂子,那就請你同孫某人轉借些。”
“咦,咦咦咦!”
大少奶奶臉上一紅,即又轉白,撅起小嘴巴。老二隻是賊忒嘻嘻輕笑著,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似怒非怒地說:
“你再說,看我就馬上借給你!”
“再說罰我爛舌頭!”
“啐——”大少奶奶慢慢地打開了手提袋,用小指頭挑出三張鈔票來,往老二手裏一放,別轉著臉說“再多,當真我沒有”,就跑了出去。
隨後老二也走出廂房來,沒頭蒼蠅似的在客堂轉一個圈子,決不定袋裏的三十元派什麼用場好,卻見他老子踱出來了。
趙先生先側耳聽聽廂房裏有沒有電扇的聲音。沒有!他再走過去關了廂房裏的燈,一邊卻喚著兒子問道:
“老二,你同來看家仫的是什麼路數呀?”
“一個四川幫的客人。”
嗬!四川幫!趙先生猛想起了一件事。他兩眼往頭頂一挺,半張開了嘴巴,右手兩個指頭不住地撮弄,像要抓取什麼東西。
他有一個四川朋友,不錯,重慶一家大商店的上海坐莊。說是川彙漲到一千四百,而且打來了急電,停止辦貨,已辦各貨停裝,已經報關的貨趕速改運漢口:——這可不是那個朋友撒的謊喲!而且,不折不扣第一個得這項消息的,可不是他趙先生?這也不是做夢呀!於是隔夜一點鍾得了如此這般消息的趙先生,在交易所早市上當然“看低”呀!並且那天早市上謠言之多,也是趙先生他親耳聽到。他又看過“東報”,雖則不很了了,意會一下,正也符合他的期望,然而,然而隻過了四十多個鍾頭,他趙先生心口卻壓上一塊五千七百元負數的大石頭了!
是他的“看低”看錯了麼?對了,他“看”錯。但是根據以往多次的經驗,碰到這樣的風吹草動,你不“看低”,難道“看高”麼?何況趙先生本來不敢妄想它一瀉二三元,隻要低這麼一元左右,他也心滿意足了。
趙先生不懂,自己回答自己似的搖了兩次頭,再定睛四麵瞧瞧。兒子已經不在跟前了。客堂裏的小電燈照出他孤零零一個影子。
負數的大石頭到期怎麼辦呢?他也自己認錯到底似的往這上頭一想。這樣想的時候,他已經覺得翻本完全沒有希望。他忽然也轉念到大少奶奶的那副紅木家仫。那也多少值幾文。“求人不如求己。”但是,但是,恐怕不能隨他的如意算盤吧。他不很明白大少奶奶整天忙些什麼,也不很明白老二每天怎麼混過去,至於他自己呢,倒很明白為什麼而忙:在市場上忙於“看低”,回家來忙於關電燈以及其他的瑣細——一句話,不讓他們“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