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洗臉,他趕到“方丈”裏大聲叫道:
“呔!昨天談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麼你偏偏不叫呢?”
篤篤篤地老和尚起勁敲著木魚正做早課,隻把眼皮抬起來朝他看了一下,嘴裏依然喃喃地念經。旁邊的小和尚卻連木魚也忘記敲了,烏溜溜兩隻眼睛隻朝他頭上看到腳底。
禿——老和尚的木魚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頭上了。禿禿!又連了兩記。老和尚不念經了,側過臉去。小和尚卻漲破了喉嚨,“南無佛,南無法”的亂嚷起來。老和尚賭氣似的再敲了小和尚頭一記,就喝道:
“你貪懶!你不曾去叫吧!”
“哼哼,這樣大事件你交給一個小和尚怎麼成呢!”
“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過來似的急口說,“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說八道!我沒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氣得跺腳。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先生,實在是你睡性好了點兒。”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說。他氣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褲子袋裏亂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來給老和尚看看這早晚已經是什麼時候,因而他的預定計劃是毀了,這責任是該當誰負,然而表沒有,表忘記帶在身邊了。這當兒,老和尚卻又慢吞吞說: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們頭雞啼起來,你剛剛在頭裏。”
“頭雞啼,頭雞啼麼?頭雞啼約莫是幾點鍾呢?”他搔著頭發。
“不知道是幾點鍾,”老和尚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寒雞半夜啼,這會兒是熱天,頭雞啼總在五更不到,四更過點兒。”
他聽得呆了,他媽的,頭雞啼原來有那麼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飯之前能夠寫那麼兩萬字,想來他也是頭雞啼起身的。得了,就是頭雞啼吧。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萬頭雞啼就來叫,叫不醒,打門,打門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頭皮,“總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萬不要忘記!”
六
現在他知道頭雞啼離天亮遠得很呢。他不能不預先布置。他自己買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氣。他不“擬丹農雪烏”了,卻睡了個中覺。出去吃夜飯的時間提前一小時,——六點整,想起蚊煙香不多了,便又帶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頭雞啼起來烏黑黑地給美孚燈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讓加煤油什麼的瑣事擾亂了他的“平旦之氣”,於是他趁天還沒有黑就把美孚燈要了來,一看果然隻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滿滿地。也沒敢多點。隻對著它抽了一枝香煙,就趕***熄,上床睡覺。
然而也許因為白天睡過中覺,也許因為躊躇滿誌,他倒睡不著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想還有什麼應該先布置好了沒有。什麼都妥當周密之至。隻有一件:說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過了頭,這可不是玩的:他連忙爬起來,就那麼黑地裏——幸而星光好得很,摸過了大殿,到和尚房門外篤篤地敲了兩下。咳咳咳。是老和尚的聲音。再篤篤篤。“誰呀?”仍是老和尚的聲音。
“是我!喂,老和尚,頭雞啼——”
“還早呢!”聲音裏帶點驚異。
“啊啊,這個,我知道的。我是特來關照你,不要錯過了頭雞啼。”
“不會的!咳咳——嘿——!”
他這才放了心,照舊摸回去,卻在大殿上看見一輪明月正從一塊烏雲裏鑽出來,天空還有幾朵白雲,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賞玩,趕快回到自己房裏鑽進了蚊帳,便閉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緊,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處,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罷了,忽然腦膜上飄飄忽忽地移動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創作”的“靈感”還會是別的不成!“怎麼來得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頭雞啼行不行?”——他拍著床帶幾分不願意的神氣自己對自己說,可是那些影像卻作怪地愈來愈多,斷斷續續地,這個隱去了,那個卻又顯出來,好比天上的浮雲。他簡直窘了。末後他決定起身先來寫這麼一點再說。然而他剛剛坐起身來,那些影像卻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還是等到頭雞啼再來吧”,便又躺了下去。於是過不了多久他也就朦朧入睡。
這回是皇天保佑,他沒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聲時,他就矍然驚醒;第二聲喊得響些,他已經跳起身來忙應了一句。
下床來第一件事是點燈。第二件是燒咖啡。他看見燈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在暈圈裏飛。他揉揉眼睛,伸一個懶腰。便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點不大對,昏昏的,又頗脹悶。他舉起雙手,用力在臉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天空的星星好像減少了,遠處樹梢白茫茫的,像掛著一層霧氣。他惘然定睛看著,足有四五分鍾之久,然後猛生地驚覺了似的,轉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崗位”裏。
燈焰已經沒有暈了。他的腦袋也回複了常態。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陽穴,頭微偏著,便提起筆來;筆尖像尋食的雞喙。剛要落到紙上,便又縮回,最後第五次這才啄到了,是兩個大字:“陶醉”。他這篇大作雖然核桃大的字還不滿一千,可是“故事”已經到了緊張關頭,一對不知從哪裏跳出來的青年男女由“一見目成”——這四個字他得來全不費力,他曾經歸功於他的黑咖啡,——的經過,此時正坐在大樹下談心。得了,談心!他嘴唇嘖的響了一聲,便很快地寫下去:“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沉吟。筆尖兒又從紙麵縮起。筆尖兒再逡巡落到紙麵的時候,燒著的咖啡放出絲絲的細聲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決然圈掉了一個“的”字,卻在“中”字下寫了三個字:“的他們”。咖啡的聲音越來越響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終於再添上個“倆”字,便趕快放下筆,捧起了咖啡杯了。
一口一口啜著那熱咖啡的時候,他眼睛望著剛寫成的一句。字眼兒美麗,音調也好,特別是不能再增減一字——這是他平日給學生改作文簿的時候屢次提出來諄諄誨誡的;這都應當歸功於“平旦之氣”。
咖啡以後,他要放手寫了。於是——“神秘的甜蜜的詩意,閃耀在她那一雙黑鑽石一般的美目裏”:一句。他滿意地鬆一口氣,忽然左手在桌子邊上拍一下,趕快加添了“白如雲石”四個字,左手再支著腦袋,又添了兩字“黑如”。側著頭再看一遍,終於再改,成為“……那一雙白的地方像雲石,黑的地方像黑鑽石的美目裏。”他覺得無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著便要寫那男的。
這樣一字一字“鬥爭”下去,不知不覺滿了一張稿紙。應該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裏咕咕叫起來,似乎說:要一些填得飽的。不成!還沒達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應該等一等。而且“靈感”正在“油然作雲”呢!
他左手揉著肚子,右手捉住“靈感”,依然一字一字“鬥爭”下去。可是肚子是講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響,不管那可憐的“靈感”嚇得簌簌地抖。“靈感”的線愈抖愈細,終於,一下子斷了,再也接不起。那剛是第三張原稿紙寫滿了一半的時候。
“該死,該死!”他擱下了筆,咬緊了牙關說。兩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燈發怔。窗外透著魚肚白了,大殿裏傳來勻整的木魚聲。
毀了!這一回又不順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講理的,肚子得用點東西喂,正像他的腦筋得用咖啡喂。為什麼他昨天竟沒想到這一點呢?那是不是腦筋的責任?不要多抱怨腦筋吧,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應該讓它專管“創作”。司各德“創作”的時候難道也要自家留心燈油,蚊煙香,乃至點心?這些雜務,一定有他家裏人代他用腦筋!
“哎哎!沒有安定的生活嗬!生活是虐殺創作的!”他賭氣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
七
預定的六個星期過到一半時,黑咖啡早已用盡,而他的錢袋已空空。他寫給夫人要錢的信一連有三封,但隻得了要求數目的三分之一——十塊大洋。夫人信上說:這十塊錢還是奔走了三天的結果。他還清了小飯館和茶店裏的欠帳,剩下的錢隻夠坐四等車。
他終於回家去了,手提柳條箱裏有“未完成的傑作”,肚子裏有海樣深的對於“生活”的仇恨。不!對於一切的仇恨,絡絲娘,金鈴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的木魚聲,它們都曾聯合起來打擾他,阻撓他“天才”的“自由發展”,當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時候。
而還有老鼠,也幾次破壞他的工作。他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備些點心,然而那可惡的老鼠有好幾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發誓,司各德家裏一定沒有那樣該死的老鼠!
然而他並不灰心。一來他“發見”了“司各德方法”頗合實用,二來它到底“創作”了四十多張原稿紙了,雖然是核桃大的字,雖然算字數也許五千還差點兒。要不是生活壓迫,他這次準定會完成他的“傑作”,這個,他有確信。
“沒有生活,就沒有創作!”
他和夫人見麵的時候劈頭就這麼說了。看著他夫人似乎一時還不能領悟,他歎了口氣解釋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幹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燈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記住備點心,而點心也沒有老鼠來偷,——要這樣,才能夠談到創作!”
“那麼,依我說,不創作也就罷了。”夫人寬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來大叫,“哎,你為什麼總是那樣不堅決呀!喂,得堅決一些,不行麼?還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嗬!不過,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樣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吧,也就夠了,我有把握!”
於是他昂起頭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微喟著說:
“難道社會就這樣不寶貴一個意誌堅決的天才麼?”
作於1935年5月12月
發表於《中學生》第五十六號
1935年6月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