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會兒是早飯呀,該吃點什麼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時候,他猛可地這麼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張望著,原來有小館子也有帶賣點心的茶館。他就自然而然跑進了茶館去。“按照衛生,早上不宜葷腥油膩,品一會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給自己的行動解剖出堅實的學理。

然而因為茶,他就聯想到咖啡。對不起,他在家裏並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簡直一星期一次也沒有。不過此番是大規模地來潛心“創作”,應當備一點咖啡。對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全仗了二萬幾千杯咖啡。

“哎,哎,怎麼從前就忘記了呢!損失!天大的損失!不然我的傑作早已產生了,何待今日!”捧著茶杯的他這樣想就喝了一口,同時他又喊了一客蔥花豬油燒餅和一客肉饅頭。

夫人將他指定要的黑咖啡買好寄了來時,已經是他在廟裏的第四個黃昏。三天來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時;午飯晚飯,要是碰到鬧汛,那就費掉一個鍾頭也還算幸氣。餘下的時間就是攤好原稿紙坐了下去。捧著腦袋構思了一會兒,好像“靈感”還沒來,便點起一枝香煙催一催;坐著抽煙又好像不得勁,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製些煙泡泡兒;於是再坐到原稿紙麵前去。再捧著頭,再點著煙,再到床上躺一會。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兩枝香煙中間偶然不回到原稿紙麵前去,而到房外那亂草天井中踱這麼一刻鍾二十分。

這樣秩序整然過了三天,原稿紙撕掉過十幾張,但是攤在書桌上的原稿紙依然隻標著一個大大的“一”字。

這怪得他麼!夫人還沒把黑咖啡寄來呢!這個責任自然是夫人負的!

然而現在黑咖啡終於寄到了,他的腦細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緊急動員令。他一麵在美孚燈上燒咖啡。一麵就把生平聽到的外國大文豪的軼事一鼓腦兒想起:司各德一個早晨要寫二三萬字呢!丹農雪烏白天騎馬遊玩,晚上開夜工,二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一星期就脫稿呢!——“哈哈!咖啡!咖啡!萬歲!”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開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當真有點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紙前麵不到十分鍾,便覺得文思洶湧,仿佛那未來的“傑作”的全部結構驀地聳現在他腦子裏;“哈,原來早已成熟了在那裏!”——他夾忙中還能自己評讚了一句。他像大將出陣似的擄起袖子,提起筆來,就準備把那“原來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紙上去。他奮筆寫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幹麼了!腦袋裏“早巳成熟了的”東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樣沒耐心多等一會兒的!

於是他不能不捧著腦袋了,不能不擱筆了。約莫又是十分鍾。他聽得絡絲娘在窗外草堆裏刮拉刮拉,多麼有勁,他又聽得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他腦子裏的“傑作”的形體漸漸又顯形。他眼睛裏閃著光芒,再奮起他的fountain 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來了一錐,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紅血!就在這當兒,腦子裏的東西就又逃走。

現在他覺到占有這書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無數的蚊子,呐喊著向他進攻。他趕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來蚊煙香已經被他自己踏熄了。這一定是剛才第一次文思洶湧時他不知不覺足之蹈之闖下了的小小亂子。他隻好再擱筆了。再燒起一盤蚊煙香,於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東西總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霧一樣的腦膜上的影像捉到紙上去,然而每次隻捉得一點點兒。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膽怯的東西。絡絲娘的刮拉刮拉,金鈴子的吉令令,都足夠嚇它們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們來時,它們可還不是這樣“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過還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過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還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燈也要宣告罷工了,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雙眼睛也有點不聽指揮,他輕輕歎一口氣站起身來,看看原稿紙,還是第一張,十來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煙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來的第一次“靈感”沒有全數留住。“怪不得人家說漢字應當廢除呢!要不是為的筆畫太多,耽擱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象豈不是全可以移在紙上麼?——至少是大部!”他這樣想著。翻一個身。

“聽說西洋的大文豪,比如伊伯尼茲吧,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麵想,一麵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麻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麵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麵這麼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麼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於在詛咒中睡了去。

以後是他曆試西洋大文豪們各種各樣寫作習慣的時期。

因為第一次開夜工的成績太壞,他就不敢再學巴爾紮克。“這一位巴老先生好個結實的身體嗬!聽說他的頭頸就比別人粗,頭發跟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麼學得了他呢!而且他的書房裏一定沒有蚊子!”他感傷地想著,不免也帶便恨到他爹娘為什麼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創作”。而“創作”又必須有“方法”,於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這位老先生腳有點兒跛,身體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寫文章的。對了,早上,吃早飯之前,古哲說的什麼“平旦之氣”。

他決定主意要起早了,雖然起早也並不容易。預定六點鍾,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讓他七點鍾醒來。“哦,得有一個鬧鍾嗬!”他打著嗬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個吧,不成!家裏沒有鬧鍾,得現買。買買恐怕又得好幾天。而且夫人肯不肯買也還成問題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經嘮嘮叨叨說上半車子話,說家裏剩的幾個錢算算總不夠,阿大肚子不好也還沒有看醫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輕易地就屈伏的人嗬!一定得想法買個鬧鍾來。

那天從茶館裏用過早飯回廟的時候,他就跟廟裏的老和尚商量,請他每天早上六點鍾權充個“報曉頭陀”。

“哦——六點鍾麼,出家人沒有自鳴鍾呀。”老和尚懶洋洋地說。

他搔了搔頭發,心裏想還是叫夫人買個鬧鍾寄來吧,但一轉念,就歪著腦袋問道:“你每天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麼?頭雞啼就打坐念經了。”老和尚一對雞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臉。

“好好,就是頭雞啼吧。——頭雞啼來叫我!”他把問題解決。

為的是要劃一時代,這天白天裏他就爽性不創作。他躺在床上噴了幾個煙圈兒以後,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時學一次丹農雪烏,總該也有點益處。他當然沒有一匹駿馬,但鄉下人有的是牛,一頭黃牛或水牛想來也使得。

於是在上午就出發了。離廟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綠油油一片。可是不見牛嗬!他用了寫實主義作家實地視察的勇氣跑過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見遠遠地近一條小河處聳露起一隻牛角。他禁不住心裏一喜,腳下就更有勁了。他一口氣奔了好大段的路,整個牛都看見了,然而糟啦,一個不識趣的鄉下人剛剛牽那條牛到水車邊,看樣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趕到跟前時,那牛早已很馴良地在盤著水車,牛臉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礙我創作天才的自由發展嗬!”他這樣想著,沒精打采走著回頭路。肚子倒餓起來了,田裏可又沒有小飯館。

但是這一點挫折隻使他更加堅決。午飯後他換了個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條,黃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時間,躺在大樹根下乘風涼。他和看守的鄉下孩子辦了個交涉,兩個銅子騎一騎。什麼都得花點本錢,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創作成了後他也不能讓書店裏欠版稅?

他把那幾條牛一條一條都騎過。他騎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滿意。騎到最後一頭,那是黃牛——的時候,猛可地他覺得“靈感”來了,他預定的小說人物之一,可巧也是個牧童什麼的,驟然從他腦子裏跳出來,活龍活現站在那裏。“哈哈!”他狂笑了一聲,滾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筆呀,紙呀,工具都不在手裏,他再搓搓手,掃興地歎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次“擬丹農雪烏”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陽影中回到廟裏,心裏是愉快的,充滿著希望的。照理他接著就該開那麼一個全夜工。因為丹農雪烏的“方法”確確鑿鑿是那樣的。但是他為的已經“把一顆信仰心獻給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體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過夜飯後隻把筆墨稿紙香煙,還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齊齊,就放心睡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做了夢沒有,總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黃牛背似的渾身一跳,吃驚地睜開眼來的當兒,一條太陽光正在他額角上遊戲。他趕快從枕頭底下摸出表來一看,他媽的!又是七點鍾多點兒。

他這一氣非同小可。“咳咳,一盤新計劃,又被破壞了!”——他穿著襪子的時候這麼說。“而且,可惡的,老和尚可惡!幹麼他也要存心破壞我的創作計劃呢!”——拔上鞋子的時候又氣衝衝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