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睜開眼來,兩片嘴唇輕輕一鬆,就有一個煙圈兒從他嘴邊騰起,搖搖擺擺去了一段路,然後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轉彎好,得站住了轉一轉念頭,這當兒,那圈子一點一點擴大,那煙色也一點一點變淡起來,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煙圈子也就沒有。
這不過是幾秒鍾間的事情,然而躺在那裏看著的他,卻覺得很久。他第二次(略為有點性急)把嘴唇再那樣一鬆,這回是兩個煙圈兒出來了,廝趕著似的,一前一後,前麵那一個在一尺路以內就脹破了,後麵那一個卻趕過頭去,——去的很快,因為很快就來不及擴大,他一邊看著,一邊心裏就想著,“這一個也許可以達到帳頂吧?”但是忽然像中了風,那煙圈兒一下子就消得毫無影蹤。
他有點失望。再張嘴。可沒有煙圈兒。隻有一團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口氣和煙的混血兒。於是下意識地把香煙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氣,打算如法炮製,這當兒,他夫人的腳步聲從房門外來了,——是夫人的腳步聲,決不會錯。老是像拖著鞋皮,——拖嚕拖嚕。他一聽見就會頭痛。他會立刻想象到自己的腦髓攤平了成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過!而且,他好像已經是地板了,他看得見夫人鞋底粘著的煤屑,魚鱗,青菜梗。他忘記了製煙泡泡兒,忘記了有滿嘴的煙在那裏,煙嗆住了喉嚨,咳咳咳——他兩手捧住了腦袋,睜圓著一對恨極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攪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換件衣服怎麼成?”
他苦笑。夫人進來總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討厭他夫人屢屢進來,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這暑假的期間寫成一篇“創作”,難道等開了學一星期二十小時的課,百來本作文簿那時倒寫得成麼?難道因為阿大會撒尿,夫人要換衣,他就活生生“犧牲”了穩可以到手的“創作家”的頭銜麼?不成的!那怎麼對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經驗”,他的“天才”,他的五年來朝思暮想的一鳴驚人的大抱負大計劃!五年前他畢業的當兒。不是早已在師長和同學麵前——簡直是在全世界麵前,宣言他要精心結構“創”一部“作”麼?已經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個——簡直不成話!
然而夫人的進來總是有理由的,他隻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換衣服竟比他做文章還難。這個女人總是那麼拖拖遝遝!而且阿大又在下邊哭起來了。這孩子,哭門一開,起碼得二十分鍾,像母親。他忍無可忍似的從床上跳起來發話道:
“嗨!你這人,阿大總是要撒尿,你總是要換衣服——嗯,要換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幾件在下邊麼?”
“噯噯,隻有你才想得周到呀,這已經是換到第三件了,這一早上!”
他夫人一麵說,一麵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單旗袍拎在手裏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頭的鈕子,低頭看看,忽然自己笑起來,“從前就時行這麼短!”她自言自語,再扭過頭去看看後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他無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歎口氣,喃喃地說:
“哎,哎,總得有個書房——書房;沒有書房,產生不出——哎,偉大的——”
他沒有說完全,就覺得喉嚨頭梗住了。哇——哇——下邊的阿大卻已由示威變成了開火。夫人趕快跑。到房門邊,她又回頭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輕聲說: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皺了皺眉頭,不回答。“何苦呢!”他心裏也這麼說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換衣服,當真比他的“事業”還重要麼?笑話!可是,可是,夫人這句“何苦呢”。近來常常掛在嘴頭了。真不應該!人家做老婆的,激勵丈夫,給丈夫安排著一個適宜於“創作”的環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氣數!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個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義整個兒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計劃,理想,還不是一鼓腦兒收起?”她還這麼說呢!沒誌氣!想不到她會變成這麼平凡的!“隻好隨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卻是不可恕的。”——他心裏流淚地說,點著了一支香煙,又歎氣。
這一回,他不製造煙泡泡兒,煙從口裏接連噴出來,又從他鼻孔裏;不多會兒,他的臉上罩滿了一陣白煙,他在煙中看見了五年來的“過去”。他在煙中看見了新婚不久後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時穿的正就是剛才換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以色單旗袍。然而比現在美。
二
吃過午飯,阿大照例睡一覺了,夫人在樓下輕手輕腳料理些雜務,時時側著耳朵聽。橐橐橐的皮鞋聲在樓板上響到窗前又響回去。夫人聽了會兒。忍不住抿嘴笑,笑過了又皺眉頭。這樣難產的“創作”應當是好的吧?
忽然皮鞋聲橐橐橐地響到樓梯頭了。忽然又停住。夫人關心地朝樓梯那邊望了一眼,忽然皮鞋聲響下樓梯來了,丈夫臉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趕快迎上去,一個笑靨,低聲說:
“怎麼下來了?要什麼,你叫一聲就好啦,我老在這裏留心聽你。”
他搖了搖頭,朝他夫人臉上看著,似乎有話要說,但是眉頭輕輕一皺,就橐橐地走到客堂裏,那走法大有神經病的樣子。“輕些!阿大——”夫人跟在後麵警告。他好像渾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搖籃裏睡著的阿大看一眼,懶洋洋地坐到一張椅子裏去了。夫人跟到椅子邊,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開口,他倒先說了,一個個字都像經過咬嚼:
“想來,想去。這——環境裏,斷乎——斷乎,寫不出,好創作。”
“那你就不用寫吧。暑假——”
“哎,先來個‘不用’,——不是辦法!”搖著頭,加強那“不是”的力量。“那怎麼辦呢?衣服什麼的都搬到樓下來吧?”
夫人誠懇地說,眼睛看住她丈夫。一個停頓。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終於,眉毛一挺,毅然決然了:
“怎麼辦麼?隻有一個辦法!——嗯,衣服什麼的,不是主要;怎麼你會把衣服什麼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辦法是——嗯!我考慮過無數遍了,嗯,隻有離開這環境,我——我到什麼山裏,什麼廟裏,聚精會神完成——完成我的創作!唯一的——唯一的辦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著一隻牆角。等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說:
“不明白麼?你看不到這個必要吧?”
“噯,是的,是的!不過,不過;”她勉強笑了一笑。“不過我想起四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已經要——要寫一部創作?你那時住在一座廟裏,雖不是山裏,倒也跟山裏差不多,可是你那時老追著我說:寂寞呀,空虛呀,創不了作;你說我們一塊兒就好了,你那時不是說得很認真的麼?——”
她說不下去了。她繃緊著臉輕聲笑,忽然掉落一對眼淚來,但是眼淚掛在麵頰上,她倒真心地笑了起來了。過去的追憶,似乎畢竟也還甜蜜。
他似乎有點窘。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這個,此一時,彼一時呀!這個,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著搖籃裏睡著的阿大,卻又頓著腳,“該死,該死,沒等我創了作,他就來了!所以,這個環境,埋沒天才,非——非離開不可!”
夫人早巳又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搖籃。趕快伸一條腿過去,腳尖點住了搖籃邊輕輕搖了一搖,可是來不及了,阿大一雙小手已經狠命揉著他的小臉,這是要哭,夫人跑過去,一把抱了起來,已經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他覺得背上全是汗,洋紗短衫粘住了,就反過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離開這環境不可!”他說著又歎一口氣,便橐橐地開正步走上樓去。
三
過了幾天,他居然獨個人住到廟裏去了。廟就是從前他戀愛“發祥”的那隻廟,可不在山裏,而在小小的鄉鎮。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塊錢,預定要在這廟裏住上六個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個適宜於“創作”的書房來,一眨眼便已經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盞美孚燈呆坐了會兒,聽聽窗外草裏的絡絲娘,自覺得“靈感”還沒來,就上床睡覺。
他有夢。當然是“創作”成功的夢。他讀過孫博翻譯的《沉鍾》。他知道劇中的鑄鍾匠亨利那口鍾就是“偉大的藝術”的象征。他堅信著自己這見解,誰要說他解釋錯了,他就要吵架。現在他夢中就看見他的“藝術的大鍾”居然成功,而且沒有掉在湖裏,卻高高地掛在***華麗的鍾樓上。而且他親手拿著檀香的大杵,凜凜然撞這口“藝術的大鍾”了。
洪……洪……洪……
他夢中笑醒來還聽得這***的鍾聲在耳邊響。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頭放到嘴裏輕輕咬一下。不錯,他感覺得痛,他不是在夢中。但是那鍾聲明明從窗外飛來:洪……洪……“當真和拜倫一樣。我一覺醒來就看見自己是文壇名人了麼?”他這樣想著,就趕快穿衣下床。這當兒,他的腦細胞一定是下了緊急全體動員令了;他平日讀過的一切外國(自然沒有中國)文豪成功史都一齊湧現來了。他眼前突然來了大仲馬的比皇宮還富麗些的monte-cristo,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決不像大仲馬那樣做孟嚐君。他也許一星期請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請一次客,然而決不讓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來揩油。而且也許他要養幾條狗防防賊,可決不能讓他的狗帶進半條野狗來帶著吃。不,一百個一萬個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馬那麼糊塗!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磚上頓一腳。像踏著了火磚似的,他的腳立刻縮起來,雙手抱住了。他還沒有穿襪子,破方磚刺痛了腳底心了。他抱著痛腳倒在床裏,無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鍾聲還是一句句響著。
他揉著那隻痛定了的腳,漸漸想起這是廟裏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鍾吧,便覺得有點掃興。於是穿上襪子,趿著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磚上,推開了一扇窗,他就喚小和尚打臉水。
到亂草野花的石階上站了一會兒,他就信步踱出廟門來了。一邊踱著,一邊就心裏打起算盤來。廟裏一個半月的租錢——不,香金,去了十塊。茶水燈火在內。倘使帶一份齋,那麼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該是十三塊五角吧,當然輕而易舉,但是,但是——他是為“創作”而來的,用腦的,總不成餐餐豆腐青菜會產生出雄偉濃豔的產品,好在鎮上有的是小館子,新鮮的魚蝦,肥嫩的雞鴨,每天花上——唉,小鎮裏的物價總不至於貴在哪兒去。他挺了挺胸脯,覺得自己的思慮真是周密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