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緩緩升起的時候,滿載知青北上的火車停靠在東北邊陲重鎮佳木斯。
知青們像洪水一般傾瀉而出。大家按照學校“革委會”頒發的派遣單尋找各自歸宿。同時,迎接知青的各個農場代表也在車站前的廣場上舉著標牌、橫幅、旗幟,尋找各自的遠方來客。
幾經輾轉,我們終於找到了湯河口農場前來接站的人和車。
接我們的人叫黃喚金,湯河口農場“革委會”的委員,是三結合班子中的造反派代表。
黃委員的個頭不算小,但腰是彎的,腿也站不直。一身對襟兒的黑棉襖,腰間紮了根繩子。他左眼上方留著一道深重的、苦難的、永久的疤痕。這道疤痕將委員同誌的左眼向上提升了三毫米。於是,他整個臉上的五官位置都隨之略有改動。黃委員的牙齒尤其不中看,兩顆前門牙呲到外邊,無論說話與不說話,笑與不笑,總是呲著,黃乎乎的,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接我們的車是一輛老舊的長途客車。發動機前置,罩著一張與車身完全不同顏色的機蓋,就像馬戲團小醜安裝的那個假鼻子。車身本來塗著墨綠色的油漆,但年久失修,綠漆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黃銅色的底漆,好像塗了迷彩偽裝。一半以上的車窗沒有玻璃,空洞的窗戶上釘了膠合板。膠合板代替了玻璃後,一輛汽車就變成一頭黃牛。車廂內隻剩下三張座椅,其餘的被連根拔除。地上的灰塵攪拌著油漬,厚厚的積了一層,踩上去就粘住腳,隨處可以見到黏痰和鼻涕的汙痕。
黃喚金照著名單對我們驗明正身,應到的30個人全部到齊。他下令:“都坐下!”
“往哪兒坐?”大家夥兒問。
“地上坐!”黃委員答。
“髒!”大家夥兒抗議。
“髒?”委員同誌發出難以理解的疑問,理直氣壯地說:“思想是髒的地就是髒的,思想是幹淨的地就是幹淨的!”
完全想不到,這位醜態百出的人竟說出這樣美麗的神話。
我說:“思想是幹淨的,地是髒的!”
左琳說:“思想是精神世界,地是物質世界,物質決定精神。地髒了就會把我們的思想給弄髒了!”
“對對對!”大家一邊附和著,一邊從車上湧了下來,四處尋找能讓自己身體與肮髒的地麵之間隔絕的物體。我和左琳跑到車站前的一個“便民商店”買了一大遝舊報紙,毛子撿了幾塊磚頭。
當我們再次登車的時候,其他的人都已經安然就座了。他們剛才七手八腳地把廣場邊上的一個大字報專欄大卸八塊。把木板、木棍一並拿回,用磚頭墊起來,搭成六排座位。我們三人坐享其成,都有些不好意思。
汽車開動了,繼續北上,一路顛簸。
一個鍾頭過去了,窗外還是荒涼的原野,毫無湯河口農場的跡象。有人忍耐不住性子,就向黃喚金提問:“該到了吧?”
“早著呐!”黃委員不屑一顧。
“不是說——離佳木斯隻有60裏路嗎?”
“那是老場,你們不去老場,是去新建點。”黃委員解釋道。
“新建點在哪裏?”
“鴨子河。”
“多遠?”
“還得走四百多裏吧。”
“啊!”
大家騷動起來。一陣牢騷,埋怨學校“革委會”事先沒有交代清楚,不知道是農場的問題還是學校的問題。
我轉頭看看左琳。她無動於衷,甚至有一絲得意的表情。她的意思是越遠越好,恨不能一個跟頭直接翻到西伯利亞去。
我們在破車上煎熬了五個鍾頭之後,終於進入一個小鎮子。黃委員宣布:這就是我們暫時的目的地,我們要在這裏與大隊人馬彙合並且集訓幾天,然後開赴最終的目的地——鴨子河。
這個小鎮叫集賢鎮。鎮子當中有一條馬路鋪了扁圓的,光溜溜的鵝卵石。石子路兩邊是各種店鋪,有理發店、商店、成衣店、書店、糧店、布店、鞋店等等。有幾家店鋪甚至是古色古香的兩層木板樓。但店鋪冷冷清清,無人光顧。
不過,有一家飯館引人注目,牌子上寫著:國營反帝反修大餐廳。餐廳的門口彙集著十幾輛馬車,沸沸揚揚。車老板兒都在屋裏吃飯。屋裏麵一片嘈雜,喝五猜六。跑堂的夥計高聲吆喝著:“打倒帝修反,一天三頓飯!一屜包子一碟蒜,一碗兒清湯麵!”
“這就來啦!”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飽了不餓呦!”
鎮子裏除了這條街道之外統統是土路。土路兩邊是民宅,每戶都有圍牆。看家的狗衝著過往的人叫個不停。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馬糞的臭味兒和馬尿的騷味兒。
我們住進一個大糧庫裏。糧庫的圍牆和大門都用石灰漿刷著大字標語——備戰備荒為人民。糧庫坐落在鎮子的最東南角上,是鎮子的郊區,再往前就是一望無邊的莊稼地了。莊稼地的土壤是黑色的。黑油油的土地上躺著被割倒的,一堆一堆的玉米秸,一片枯黃。枯黃的玉米葉兒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一個被稱為林參謀的現役軍官負責接待我們。他是個小個子,而且是小鼻子小眼,一身嶄新的綠軍裝穿在他身上顯得窩窩囊囊。我們到達時,他正忙著指揮一些婦女(好像是雇來的民工)在糧庫的露天地上埋鍋造飯,忙著介紹各路人馬相互認識,忙著應付人們各種各樣的提問,忙得頭暈目眩、語無倫次。
糧庫主任是一個獐頭鼠目的家夥。他跟在林參謀身後,囉囉唆唆地說了好大好大一堆話。這堆話的大意是:眼下正在秋收,秋糧馬上要入庫了,我們不能在他的倉庫裏久住,他需要知道我們確切的離開時間,以便安排秋糧入庫的大事情。為了強調他的事情何等重要,他把那些即將入庫的大豆、玉米、穀子等統統稱之為“戰備糧”。
1968年的中國東北邊疆,戰備氣氛異常濃重。中、蘇邊境武裝衝突斷斷續續,不斷升級。那時,中國有兩個大敵——美帝、蘇修。美帝離著遠,蘇修就在家門口,是兩敵之重。為了應對蘇修的侵略,中央決定組建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
名稱有點長,我在下麵的敘述中就簡稱為“兵團”。
兵團列入沈陽軍區的戰鬥序列,由沈陽軍區選派現役軍官擔任營團以上的主官以及司、政、後機關的主要領導。兵團在黑龍江農墾係統的國營農場基礎上組建,每一個農場編成一個團,分場編成營,生產隊編成連。
兵團的組織形式可以說是一個奇思妙想,一種無與倫比的智慧。它用軍事化的體製把布滿東北邊疆的一百多個國營農場統帥起來。這些國營農場都是1958年由成建製的解放軍轉業官兵組成的。這些官兵都經過戰火硝煙的錘煉,既有實戰經驗又一直沒有脫離成建製的組織。
須臾之間,十萬驍勇善戰的老兵帶領六十萬熱血沸騰的青年就部署在中蘇邊境上,枕戈待旦。
同時,國營農場的老兵經過十年的墾荒,積攢了規模化、機械化的農耕經驗。這支部隊並不需要巨額的國防開支,他們不但能夠自給自足,養活自己,還變成了全國的糧食供應基地。
我們將要投身的湯河口農場正在接受改編,改編為兵團第117團。117團即將開赴反修最前線——鴨子河。一手拿鎬,一手拿槍,建設邊疆,保衛邊疆。
糧庫裏陸續集合了400人。
400名知青除了來自哈爾濱外,更多的是來自北京、上海、天津,還有的來自杭州。幾乎一半男生一半女生。他們帶著一股城市氣息,這種氣息讓小鎮生機盎然,就像秋風瑟瑟的荒野裏生起了一團炙熱的火焰。鎮子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絡繹不絕地前來圍觀,投擲以羨慕、驚訝、新奇的眼光。而知青們在這種受人矚目的環境裏如醉如癡、忘乎所以。大家興奮地互相招呼著,盤問著,傾訴著、炫耀著。熱熱鬧鬧,歡歡喜喜。
1968年的10月,這個寂寞、孤獨、偏遠的邊陲小鎮上,呈現出400朵青春煥發的朝霞,400顆天真無邪的心靈,400雙朝氣蓬勃的翅膀。
除了城市知青外,糧庫還來了一幫子農民模樣的中年人。他們是湯河口農場的職工,穿什麼衣服的都有,黃軍裝、黑棉襖、藍製服、灰大衣。講什麼口音的都有,河南話、山東話、四川話、湖南話等等,等等,南腔北調。
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特別引人注目,有點像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的小爐匠。小爐匠戴了頂破帽子,帽簷塌下來,穿了件農民那樣的對襟兒黑棉襖,見人就點頭哈腰,哆哆嗦嗦。他沒有笑容,臉部的神經好像完全麻痹了,沒有任何表情。他們一幫人管他叫汪文清。
我們興奮之餘就是苦惱:飯吃不好,覺也睡不好,人太多了,亂哄哄的。
那天傍晚,眼看就要開飯了,林參謀隔著一條街,衝著做飯的婦女喊:“劉嫂!又來10個人!加夥食呦!”
“知道啦!”劉嫂響亮地回答。
她一轉身抄起一個大勺子,有碗口那麼大,在鹽袋子裏盛上半勺子大粒鹽,掀開鍋蓋,朝那一鍋疙瘩湯撒下去並乘勢在鍋裏狠狠地攪和了幾下,自言自語道:“得嘞!”隨即,解下圍裙,隨手一扔,哼起流行歌曲:“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哎嗨呦——十八歲的哥哥呦——要去把軍參……”
那晚上,我們誰都沒吃飽,但都吃夠了,疙瘩湯就像用海水煮的。
一連兩天,林參謀每天組織我們學習。學***著作、中央文件、兵團黨委文件等,同時,也一步步地把117團的情況做了講解:
117團的基礎是湯河口農場。湯河口農場位於佳木斯以南約60裏路的一個占地三萬畝的老兵營,周圍都是農村,沒有發展的餘地,不利於規模化的開墾。所以兵團司令部決定將新組建的117團設置於中蘇邊境一帶的鴨子河,把湯河口農場整體搬遷過去。
湯河口農場是由三路兵馬彙集起來的。第一路是鐵道兵第9師一個整建製單位的集體轉業官兵;第二路是西北軍區工兵團一個整建製單位的集體轉業官兵;第三路是陸軍第15軍從轉業幹部中挑選的1260名校尉軍官。這三路人馬在1958年的秋天,由軍人變成了農場職工。117團組建之後,原來農場的職工就自然地統稱為:“老職工”。老職工如今成為117團的骨幹,而我們五個城市來的知青算相當於補充到117團的新鮮血液。
到了第三天,林參謀終於傳達了上級的決定:把糧庫裏的人編成兩個連,第5連和第6連,立即進軍鴨子河,後續來人隨到隨編,隨編隨進。
臨行之前,我們在糧庫的空場上集合。場地有限,沒法整隊,就像群眾集會那樣。
林參謀找了個合適的位置給大家講話。他首先照著名單把我們一分為二。我和左琳還有毛子都被分到5連。
然後,林參謀鄭重地推出兩位連長。
5連連長是李東山。林參謀喊到他名字的時候,他用非常軍人的姿態應了一聲:“到!”然後端起雙臂有節奏地跑步來到前麵,向後轉——向大家敬軍禮——退到林參謀之後。
他是個堂堂正正的中年漢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張方方正正的臉,黑黝黝的,眉宇之間浸透著軍人的那種執著,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一身舊式軍裝,兩肘打了補丁,整整齊齊,他在刹那之間就贏得了我們的敬意。會場的氣氛隨之***起來,一股軍人的榮譽感在我們心中油然而生。
林參謀接下來喊叫6連連長王旭文。
王旭文舉了一下手,原地不動。他是個瘦高個子,眼睛長而有神,挺拔的鼻梁,長方臉,黑臉膛,有棱有角,皺紋像刀刻的一樣,一件舊式棉軍衣不是穿著而是披著。他舉起一隻手的時候,透出十足的霸氣和一種海枯石爛不變心的堅強。
林參謀看著他,顯然是希望他也能出列,也跟李連長那樣,來點正規的。但是,這位王連長顯然沒有出列的打算。他看著林參謀,若無其事。他們對視了大約一分鍾。林參謀有點不知所措。
尷尬之時來了救兵,一個虎頭虎腦的現役軍人一路小跑來到林參謀身旁,對著他的耳朵低聲細語,用一隻手遮住嘴巴。林參謀頻頻點頭,尾隨來人離開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