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寶島戰役經曆了整整一個月。我們的任務是維護那條親手架設的線路——一旦蘇軍的炮火把線路炸斷,我們就要把它連接起來。然而,預想的情況並沒有出現。那條線路從始至終安然無恙。這麼著,我們就在戰爭的硝煙裏躍躍欲試地呆了一個月。
王旭文和李東山輪流給我們上課。主要講他們在戰爭年代的故事。故事的主題一樣,都是我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勇事跡。有所不同的是側重麵。王旭文主要講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事兒,而李東山主要講抗美援朝的事兒。此外,在講述風格上完全不同。王旭文隻敘述過程和情節,而李東山則像說評書一樣,濃彩重墨,對故事加以渲染。那麼,相比之下,還是李東山的故事聽起來有滋有味兒。
不過,有一天,李東山講了一個他們維護通訊線路的故事引起我的猜疑。
故事的梗概是:抗美援朝期間,他的連隊在行軍的路上遭遇敵機轟炸。敵機過後,他們發現我軍的一條電線被炸斷了。他作為連長當即做出判斷:該線路乃是我軍軍部指揮前線各部隊的唯一通路。倘若中斷,則我軍將首尾不能連接,以致全軍覆沒。然而,他們連隊並非通信兵,沒有連接線路的器材和備用電線。戰場情況緊急,敵情瞬息萬變。他們決定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作為導體。於是,全連戰士手拉手,接通了那條中斷了的線路。就當他們手拉手連接電線的時候,敵機的第二波次攻擊又開始了。全連戰士麵對敵機的狂轟濫炸毫不畏懼,在炮火中昂首挺胸,巍然屹立……
我就納悶兒了:第一,作為區區一名連長,他是如何判斷出該線路是我軍軍部指揮前線各部隊的唯一通路的呢?第二,既是如此重要之線路,怎會無人維護?竟然需要過路之兵奉獻血肉之軀!第三,血肉之軀既然能夠作為電線導體,那麼站著導和趴著導不都一樣嗎?何須在敵人的炮火中昂首挺胸、巍然屹立?
內心生疑,眼神便漂浮不定,飄來飄去,飄落在王旭文的臉上。
那時,王連長的臉上露出十分複雜的表情。他想笑,但極力抑製著。他想哭,但死死忍耐著。於是,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兩麵顴骨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好像在苦苦地煎熬著,等待敵機那番狂轟濫炸的結束。
李東山這個虛假故事(我懷疑)的真實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他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我們的血肉之軀早已預備妥當,隻是等待著一個獻身的時機。
這個時機遲遲沒有來臨。我們空守了一個月後,就撤出戰場。
重返福利屯時,小鎮已經舊貌變新顏。整個街道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歡慶勝利的鑼鼓把小鎮敲得天翻地覆。四個月前那一張張惶惶不安的麵容如今喜笑顏開。
我們仍然住在四個月前住過的大車店裏。營部的一班人馬依然那麼神氣。他們嶄新的綠軍裝上竟然纖塵不染。他們正忙著開慶功會。好像已經選出了立功受獎的人員,那些人正忙著披紅掛綠,滿麵春風。餘英明自然也屬於滿麵春風的一員。此刻,他正用一種鄙夷不屑的眼神看著我們。不過,公正地說,所謂“鄙夷不屑的眼神”純屬我脫離實際的胡思亂想。因為我根本沒看見他的眼神。他的眼睛是眯著的,眯成一條線。任何人都無法從那條線裏找到一個缺口,並從那個缺口裏發現他深藏不露的眸子。
與他們比起來,我們的陣容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一身肮髒的棉襖已經千瘡百孔,簡直猥瑣得像群俘虜。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本來軍裝雖破,但人還挺有精神的,然而一看到他們,自己的神氣居然不翼而飛了。飛到哪裏也不清楚,近乎九霄雲外,天涯海角,別想再拾回來。
林參謀又把四不清首長請來做報告。他剛一開口就被一陣掌聲打斷。是韓本五十六充當領掌員。他領著大家把一肚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統統宣泄在巴掌上。四不清的話遭到一陣陣瘋狂的掌聲攔阻,始終沒能順利出口。他於是揮揮手,嘟嘟囔囔地走了。牙秘書就在他出門的當口來了一嗓子:“古德白!”
*** *** *** *** *** ***
回歸的路程用了十個多鍾頭。天一亮就起程,接近117團的地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我們照舊乘坐蓋著苫布的軍用卡車,每個排乘坐一輛,一共四輛。苫布蒙住前麵和兩側,後麵是敞開著的。可以從後麵瞭望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
晚霞出現得絢麗多彩,詭蹫多變。辨認起來怕是有七八種顏色。主要是青紫色,間雜著暗紅色、黑色、褐色、白色、橙色等等。它們剛一出現的時候是靜止的。不一會兒便運動起來,緩緩加劇,如同翻江倒海,波瀾壯闊。舉目眺望,恍惚自己整個身體都已經卷入高深莫測的蒼茫暮色之中。隨之,四個月以來的種種事情紛至遝來,有些事令人振奮,有些事令人沮喪,有些事想起來心曠神怡,有些事則令人黯然神傷。就像這晚霞的不同色彩。
黑暗無聲無息地塗抹著晚霞。就在那些五顏六色的雲霞即將褪盡的時候,一個奇跡發生了:僅僅殘存的一絲彩霞驀然變成緋紅色,然後是火紅。火紅的色彩向整個黑暗發起突如其來的反撲,刹那之間,黑暗蕩然無存,天空一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