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說話也就到了夏收時節。

這是鴨子河的第一次收獲,也是我們的第一次收獲。

我的崗位被李連長、李東山大人定在場院上。場院的功能是曬麥子。場院上的人負責把從地裏收回來的濕麥子曬幹,然後脫去麥穀殼,把幹爽的麥粒裝進麻袋——送交國庫。

現在提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詞彙——麻袋。

麻袋一詞早在集賢鎮的時候就提起過,是一個帶有足夠壓力的名詞。毛子那時候就讓麻袋嚇得六神無主。扛麻袋是農場的主題曲,是農工的必修課,也是基本功。連隊所有的收獲統統要裝進麻袋上交國庫。但是,由於運輸力量和麻袋數量的限製,上交的過程會拖至兩三個月。麥收和秋收的時候,場院上曬幹脫粒的糧食都要暫時囤積起來。囤積糧食的方法是用席子圍成糧囤。糧囤通常有三層樓高,糧食入囤非得搭起跳板不可,最高要搭成四節,稱為:四節跳。一條麻袋裝滿,敞著口,足足一百八十斤,由一個人把它豎著扛起來,扛著上四節跳,把糧食倒入囤中,再提著空麻袋下來。上上下下,一天要扛上幾百個,從早幹到晚……

二排和三排被李東山分配在場院上幹活。一個男生排和一個女生排在一起幹活有些微妙。老職工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其實也不是不累,就是精神稍微愉快一點兒。男生總是有一股在女生麵前逞英雄的習性,所以就把自己弄得特別辛苦,再苦再累心也甜。男生一來勁兒,把重活兒都幹完啦,女生當然也就——非常愉快。

場院的最高統帥是一個被稱為杜瞎子的老職工。

杜瞎子有五十多歲,眼睛高度近視,看人的時候眼睛眯成一道縫,湊到人家的鼻尖上,把一嘴汙濁的臭氣宣泄到人家臉上。像我這種反應稍慢的人往往躲閃不及,給他一吐為快。他是湯河口農場的寶貝人物之一,是最得力的場院主任。他的本事是看天氣。他一看天就知道雲在什麼時候散、雨在什麼時候來。他把這手絕活兒用到場院管理上可謂是人盡其才了。

每逢麥收時節,就是杜瞎子最拉風的時候。他統領著百十來號人,呼風喚雨,出盡風頭。

他說:攤!那百十來人就蜂擁而上,把一堆堆的麥子呼呼啦啦地攤開,鋪滿一地。

他說:收!那百十來人又蜂擁而上,把那一片片,鋪了一地的麥子呼呼啦啦地堆成堆,再蓋上草簾子或苫布,迎接急風暴雨的到來。

有時候,他的命令能把活人折騰成死人。他說:攤!大家就攤。還沒等攤好,他說:收!於是,大家就趕緊收。剛剛蓋好苫布,他又說:攤!於是,大家再攤開。剛一攤開,他又說:收!快收!

他在變化無常的天氣夾縫裏,讓那些濕漉漉的麥子通風換氣,快速地脫出水分。他駕馭天氣的高超技藝贏得了一場又一場麥收的勝利,也贏得了大家夥的信任。

今年,杜瞎子再次出任場院總指揮。

李東山把我們兩個排百十來號人馬集合到場院,宣布說:“現在,請——場院杜主任講話!”

杜主任慢慢悠悠地站起來,把煙口袋的拉繩往煙袋杆上纏繞幾圈,掖到後腰上,清了清嗓子,眯起眼睛把大家掃射了一遍,然後理直氣壯地說道:“也沒啥可說的,大夥必須明白一個理兒:奪取麥收勝利靠啥?靠倆字兒——聽話!再多倆字兒——聽我的話!聽清了沒?”

“聽——清——了!”我們齊聲答道。

麥收誓師大會結束了。

第一車麥子是用一台大輪拖拉機拉回來的。大輪拖拉機有55馬力,所以,它就叫——55。

55的駕駛員就是我們安營紮寨那天幫著毛子砍樹的那個小胖子女生。她是跟達雅一起被選進機務排的。

小胖子每周都去一次磚場拉磚。

第一次去拉磚,她看見毛子赤手空拳地幹活,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手套摘下來給了他。毛子大模大樣地接過來就戴上了,好像理所當然。那副手套是機務排發的,是駕駛員的勞保用品。第二次去時,小胖子帶了兩副,統統貢獻他。以後,第三、第四次……小胖子每次到磚場都給他帶去點什麼,手套啦,毛巾啦,套袖啦,香皂啦,水果糖啦,等等,等等。她拿出手絹來擦毛子額頭上的汗,扣他領子上的扣子,拍打他肩膀上的土……

小胖子溫暖了毛子那顆冰冷的心。

他們倆已經開始編寫鴨子河版的“天仙配”了。

55“突突突”的轟鳴聲由遠而近。

一個叫薛四的壞小子倡議:等55進入場院時,全體一致向小胖子行注目禮,用羨慕的眼神看著小胖子,那小胖子一定會被看得緊張了,她一緊張,說不定會把車開到溝裏去。

這裏非得交代一下不可:場院的地麵看上去是平的,其實是一個拱形的,隻不過場地寬大,坡度緩和,人們不易察覺。這樣,兩塊相連的場地中間就形成了一道溝,用於排水。

薛四的目的是把55哄到排水溝裏,翻不了車,也出不了險,但有點懸,可以開心找樂嗬。這麼著,薛四的倡議就被廣大群眾采納了。

小胖子開著那台55一進入場院就處在眾目睽睽之下。場院上的人一齊用注目禮盯著她。牙秘書的表情最為惡劣,他張著大嘴,呲著大牙,兩隻手拄著木鍁,假裝成虔誠的教徒,用無限敬仰的、羨慕的、貪婪的、傻乎乎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的“上帝”。

小胖子在這樣眾目逼視下真的亂了方寸。

她慌亂的心情攪亂了55的步伐,那對大輪子竟然順著場院的緩坡畫起龍來。

55六神無主的姿態激起了場院上人們的熱烈歡呼。一片喝彩聲真就把55哄到溝裏去了。

全場人捧腹大笑。

我們果然被杜瞎子整得死去活來。那些麥子收了又攤,攤了又收,一天折騰一百遍。麥子曬過幾個太陽後就幹了。但是,到底幹沒幹到能入庫的程度,還得杜瞎子說了算數。他伸手抓了幾粒麥子送到嘴裏嚼,兩隻瞎眼兒瞪著天空,嚼啊嚼,直到嚼出一股黏糊糊的白槳,從兩片幹癟的嘴唇之間流淌出來,才說了句:裝!

這就開始裝麻袋了,動真格的啦。

先是由幾個老職工做示範:四個人發一個麻袋,每人抓住麻袋的一個角,頂端的兩個角由兩個高個子抓著,舉過頭頂,下端的兩個角由兩個小個子抓著,舉到齊腰高。扛麻袋的人要順著麻袋發起的瞬間,趁勢而入,一頭鑽到麻袋底下,然後一躍而起,挺直腰杆,穩穩當當地把那一百八十斤重的麻袋扛到肩膀上。

這個簡單動作的技術含量極高。扛麻袋的人能夠把沉重的麻袋扛起來,是借助麻袋發起瞬間所產生的升力。因此,鑽進去的時機必須掌握精準,鑽早了鑽不進去,鑽晚了就慘了——麻袋被舉到極限時就開始下落,要是正趕上麻袋下落的瞬間往裏鑽,扛麻袋的人一個大馬趴就砸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