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李東山對上級的指示采取了陽奉陰違的態度。

他發現了一個無比重要情況——洪水。

洪水的威脅讓他把上級“小鐮刀打敗機械化”的指示拋到九霄雲外。

鴨子河處在鬆花江的最下遊,處在鬆花江、黑龍江、烏蘇裏江的交彙口上,處於三江洪流的聯合衝擊之下。持續不斷的大雨誘發了江水暴漲。江水漫上了兩岸,撲向鴨子河方圓三百平方公裏的土地。鴨子河麵臨五十年不遇的特大洪災。

天一放亮,李東山就領上杜瞎子,騎著馬,頂著雨跑了二十裏路,跑到鬆花江邊。

眼看一江浩瀚的洪水正在洶湧地朝著我們神聖的領地席卷過來,他策馬返身,趕回連隊,還沒進到營區就朝天放了幾槍。刺耳的槍聲劃破了營區沉悶的寂靜,劃破了雨點兒嘩嘩啦啦譜成的悠閑樂章,刺進了人們焦躁不安的心。

全連立即動員起來,在營區的東南方向,對著小黃河,築造一道半圓形的,一公裏長的大壩。拖拉機裝上了推土鏟,呼隆呼隆地往起堆土。上千條預備裝麥子的麻袋都裝滿了土,疊成了兩米寬、兩米高的陣地。

李東山指揮著這場戰鬥,指揮著這項宏偉的工程。

他沒有召開黨支部會,沒有征求排長們的意見,甚至沒有跟郭信良指導員商量,就斷然行使了連長的職權。他手裏一直提著槍,把緊張的情緒迅速地傳導給每一個人。

團部派來的那輛卡車的司機聽說不拉麥子,改為運麻袋拉土,就擺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摔摔打打地表示抗拒。這個人平時就莫名其妙地神氣,瞪著一雙牛一樣的大眼睛,動不動就找茬發脾氣,拿罷工嚇唬人,連裏的人因為指望著他那輛汽車幹活,所以都不敢惹他,當麵敬著他,背地裏罵他“大眼賊”。

這會兒,大眼賊對李東山說:“哎——那什麼——要是不收糧食——那我就回團部啦……”

李東山二話沒說,朝他腦袋上頭“啪”地一槍。

大眼賊“媽呀”一聲驚叫,一屁股癱到地上。

他回過神來,摸摸自己的腦袋,沒有血,隨即便“嗚嗚嗚”地痛哭起來。

李東山問:“還回團部?”

大眼賊帶著哭腔說:“不——回了!爹呀!不回啦——”

李東山用這一槍創造了一個戰場環境、戰場氛圍。全連上下就在這樣的嚴峻的環境裏,緊張的氛圍中拚命地幹了兩天一夜。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沒有一個人不聽從指揮,沒有一個人偷懶耍滑。

第二天傍晚,一座半圓形的大壩霍然出現在眼前,像長城一樣宏偉。我們的營區就圍在半圓形的圓心。

這時候,全連的人都跟泥猴一個樣,分不出男女,分不出老少,分不出你我他。

李東山宣布:連部、炊事班、畜牧班、良種班留在壩上值班,其餘各排回去睡覺,四小時之後,由一排上壩輪換值班,再過四小時後換成二排,以此類推。

我們的營區坐落在柳木崗的最高點上,軍事地圖上的標號是299高地。這個地點的選定還要歸功於高全盛團長。當初在選點時,作訓股的參謀們把5連的營區定位在小黃河邊上,理由是:接近水源,生活方便,依山傍水,風景秀麗。高團長用粗大的手,把一麵小紅旗插在沙盤上的299高地上,說:5連不是留著看景的,是一個陣地!

現在5連真的成為一個陣地了。

就在那天夜裏,無情的洪水吞沒了鴨子河。

6連的營區,距離5連有十八裏路,處在一個相對低緩的地帶。就在我們築起大壩的那天夜裏,洪水漫進了他們的營區,任何抵抗都無濟於事。王旭文果斷命令:全連撤出營區——撤至柳木崗——299高地。

淩晨,三百多位“難民”擁進5連的營區。

“難民”的首領當然是王旭文。如今,他已經丟盔卸甲,流落他鄉,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敗軍之將。但是,他嘴上硬氣得很。麵對兩個連隊的七百雙眼睛,他大言不慚地說:“哎呀,家沒了,地沒了,隻有一條路,投靠我兒子啦!”

李東山並不跟他一般見識,表現出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宏大氣度。他說:“行啦行啦——爹呀——親爹!您老往哪兒住哇?”

王旭文豎了一下大拇指,一麵看著李東山,一麵瞟了一眼大家,說道:“看看,看看!這人呐,能低頭也得算條漢子!你就看著辦吧,咱要飯的不嫌餿。”

那時候,六排已經蓋了四棟宿舍,一律磚瓦結構,但隻是個框架,還沒有內裝修。按原計劃,六排不參加麥收,繼續蓋房子,把已有的四棟裝修好,再蓋上兩棟,全連就可以在入冬之前遷入新居了。然而,洪水無情地粉碎了我們美好的願景。

這麼著,6連的人便住進那四棟磚瓦框架子裏。框架子沒炕沒鋪,沒門沒窗,沒水沒電。

李東山又問王旭文:“咱那爹呀,能不能自己解決呀?”

王旭文說:“能!”

李東山又說:“您老就把這兒當家吧,想用啥就用啥,想拿啥就拿啥,想幹啥就幹啥。可別整出犯法的事兒呦!”

李東山帶著5連的人又去加固大壩了。王旭文帶著6連的人四處收羅搭鋪、堵門窗的物件,把5連的營區徹徹底底掃蕩了一遍,一草一木都不放過,終於把他的三百人馬安頓下來。

兩個連合二為一。本來都是集賢鎮糧庫裏擠在一起的同胞,又是別拉紅河同甘共苦、朝夕相處的兄弟,所以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兩夥人摟摟抱抱,親親熱熱。5連的人紛紛把自己的被褥、洗漱用具、餐具等等,全都捐獻出來,與6連的人魚水交融,共赴國難。

洪水被阻擋在大壩之外,但水位在一點一點地增高,已經接近於壩頂,大壩危在旦夕。

李東山和王旭文根據水勢,擬定了一個新的方案:由5連繼續加固大壩,6連則在大壩之後的二十米處,緊貼著營區重新修築一道新壩——二道大壩。

二道大壩在地理上的水平位置上要高於一道大壩一米多,在這個位置上修建的二道大壩等於把洪水的抵禦能力再提升兩米。不過,二道大壩已經處於299高地的最高水平了,也就是說,二道大壩是營區的最後屏障。二道大壩如果被衝垮,兩個連七百條性命將無處逃生,全軍覆沒。

老實說,6連雖然像難民一樣逃到5連,但他們的到來極大地增強了我們的安全感——人多勢眾。尤其是王旭文的到來,他像一座山,像一棵大樹,像一座鐵塔。他沒來的時候,我們的主心骨隻有李東山一個。現在,我們麵前站立著兩個巨人——李東山和王旭文。他們的每句話,每個行動都安撫著我們恐懼的、忐忑不安的心。

三天過後,一道壩到底被洪水衝跨了,我們撤退到二道大壩上。

二道大壩本來沒有多少有效的支撐材料,隻有土。光是土就根本不足以抵擋洪水。結果,6連剛剛住進的那四棟磚房就在幾個小時之內被全部拆除了。所有的磚石泥沙統統轉移到二道大壩上。二道大壩有兩米高,三米寬,沙石磚頭做根基和外牆。泥土夯實在最裏層,看上去固若金湯。

大眼賊在二道大壩的修築過程中立下汗馬功勞。他駕駛著那輛卡車,川流不息地把沙石水泥、磚頭瓦塊均勻地分布在一公裏多長的壩基上。

5連的人把6連的人統統拉到他們的帳篷和地窨子裏,背靠背地坐著睡,擠著睡。

那幾頂搖搖欲墜的帳篷和幾棟陰暗潮濕的地窨子為七百條生命遮住風、擋住雨。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新的情況出現了,王少勇風風火火地跑到李東山跟前報告:我們已經沒有吃的啦……

*** *** *** *** *** ***

我們在關鍵時候斷了炊火。

李東山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守著曬麥棚裏好幾百噸麥子還怕餓著?”

郭信良說:“不行不行,那些麥子是屬於國庫的,你可別打它的主意!趕緊跟團部聯係,請團部幫助解決。”

他不由分說,抄起電話機就接通了團司令部,嗷嗷地喊了一大陣子後,才有氣無力地放下話筒,頹然地坐下去,低頭不語。

團部那邊已經自顧不暇了,哪裏還有多餘的柴米油鹽?就算有,哪裏還能送到我們手上?浩淼的大水早已隔斷了我們與團部的通道。

於是,兩個連的黨支部合在一起開會,討論如何解決口糧問題。

有人說:“就吃麥子,管他呢!”

有人說:“國家的糧食怎麼能私自動用?”

有人說:“那咱就餓死?”

七嘴八舌,眾說紛紜。

王旭文說:“這麼著,麥子就在那裏擺著,誰想吃誰就吃,吃了就記上賬,算欠國家的,日後扣他的工資補。誰要是不想吃呢——誰就餓著,餓死算烈士,日後給他豎個碑,行不行?”

李東山問:“那你呢?”

王旭文答:“我當然算欠國家的,都他娘的欠了半輩子啦,接著欠唄,日後拿命頂!”

兩個黨支部一起表決,結果一致通過——先欠著國家的。

李東山得寸進尺,接著說:“還有還有,光吃麥子也不行,正是拚體力的時候,營養很重要,還得把畜牧班的豬呀、羊呀也都殺了吃得了,統統算欠國家的。”

郭信良說:“那得記好賬,分是分毛是毛,一點不能差!”

大家說:“好好好!”

把剛剛收獲的小麥吃到嘴裏並非易事,基本上要經過六道工序:第一道,把麥子放在一塊鐵板上烤幹;第二道,用一架鼓風機吹——一邊吹一邊用手胡嚕——把麥穀殼脫去;第三道,用篩子篩,祛除雜質;第四道,把麥粒包在一塊布裏,用酒瓶子碾壓,壓成粉末;第五道,再用紗布做成的細篩子篩,留在篩子上的再反複碾壓,直到統統都篩下去;第六道,把篩好的粉末再烘幹一遍。做到這份兒上就有點像麵粉了,做成饅頭吃,雖然粗糙但足以下咽。

處在被洪水圍困的絕境之中,能有這樣新鮮的麥子做成的饅頭並且就著大塊大塊的豬肉、羊肉吃,真是大快人心、沒齒難忘。

半夜裏,王旭文走到二道大壩上。

雨住了,風起了。他迎風而立,讓風把自己吹透,吹走疲倦,吹散心中所有的鬱結。

回想幾天前,白天還領著大家夥兒在麥地耍鐮刀,到了晚上就無家可歸了。要是不聽上頭那些沒邊沒沿的指示,早點築起一道大壩,也許還能保住家園,不至於逃到別人家裏避難,活像一條喪家之犬。可惜,自己沒有李東山那樣敏銳的眼光和靈活的頭腦。他痛恨自己的遲鈍和愚昧,明明知道——在雨裏用鐮刀割下的那些麥子根本無法收獲,卻還是去傻幹,幹傻事兒。明明看著地麵上的積水越來越深,卻沒料到會釀成這樣大的大患。

他感受到深深的恥辱!

他掄起硬邦邦的胳膊,往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抽了兩巴掌。

往事曆曆,他又想起了戰爭年代。

有一回,他奉命帶領一連人去拔除日偽軍的一個據點。他們預先得到情報說:據點裏隻有三個鬼子和一個班的偽軍。但是,等他們接近據點時,他發覺情況不對,據點裏明明駐著一個小隊的鬼子和一個排的偽軍。

理智告訴他:應當立即撤出戰鬥。他那個連隻有六十幾個人,二十幾條“老套筒”,十幾條“漢陽造”,不足一百發子彈,其餘就是***、大刀片兒了。敵方雖然也不過是八十幾個人,但他們卻裝備了一挺重機槍、五挺輕機槍、兩門迫擊炮,其餘一色的“三八大蓋兒”。力量對比實在太懸殊了。

然而,他卻沒有撤出戰鬥。他派人回團部報告。來回三十裏路,報信的人跑回來,傳達團長的指示:一切照原計劃——立刻投入戰鬥。團長親自帶領兩個營的增援部隊隨後趕到。

王旭文頓時上來一股虎勁兒。他一聲呐喊,抄起一把大刀就往上衝。他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近敵人,跟敵人展開肉搏戰,讓敵人的那些炮和機槍都派不上用場。

結果吃了大虧。

他那一連人盡是些新參軍的農民,軍事素質極差,衝鋒的時候拖泥帶水,沒能跟上他的速度。他隻身一人闖入敵陣,劈死兩個鬼子,身中三槍倒在地上。他的部隊跟敵人在不到三米遠的距離時交上火,在十分鍾之內就全部倒在血泊裏,血肉橫飛,屍橫遍野。他又被鬼子打掃戰場時捅了兩刺刀,仍到坑裏埋了。

他在半夜裏蘇醒過來,土沒埋實。他就從坑裏爬出來……

後來,他才知道:團長帶著兩個營的人馬趕到時,發現敵人的增援部隊也趕過來了。團長一看形勢不妙,立即撤出戰鬥,玩了個好漢不吃眼前虧,“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王旭文回到部隊後就落下一個毛病——他對上級的指示總是先在心裏嘀咕一番,對的聽,不對的就打折扣。久而久之,他背上了“一貫抗上”的罪名。以至於,跟他一起參軍的人當上了團長,甚至師長,而他才當了個營長;以至於,他這個1958年的營長到了1968年卻變成連長;以至於……

他越想越想不明白。

這些年來,他對上級的指示總不外是兩種態度:照辦或打折扣。結果,照辦就吃虧,打折扣就犯錯誤。

他這三十年的軍旅歲月就在不斷地吃虧和犯錯誤中消耗了。

“嗨!”他對著冷風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又想起李東山。

他在***前就認得李東山。那時,他是湯河口農場的生產科科長,李東山是雲山農場的生產科科長。

有一回,他倆在農墾總局一起參加生產會議。總局強行推行施用化肥的春播方略。他和李東山都持反對意見。因為湯河口農場和雲山農場的土質極好,如果再施用化肥,麥杆就會長得過高,經不起風吹雨打,風一吹麥稈就彎了,麥穗就載到地上,收割機根本就拾不起來。

李東山在小組討論時,對化肥的控訴頭頭是道,但到大會表態時,卻出人意料地轉了180度的大彎子。他信誓旦旦地頌揚總局領導如何英明,保證按照總局的要求去做。

王旭文按照總局領導的要求做了,結果,湯河口農場在麥收的時候,眼看著一地的麥粒檢不起來,都叫雨泡了。而李東山呢?他的雲山農場得了個大豐收。

原來,李東山一回到雲山就變了卦,把化肥束之高閣了。

農墾總局穀慕周局長了解到這件事後,竟然連聲誇獎李東山說:“好樣的!好樣的!”並親自提議,把李東山調到湯河口農場擔任副場長。

聽說李東山要來當副場長,王旭文就把這段故事講給黨委書記汪文清聽。汪文清聽後冷冷一笑,隨即就決定讓李東山到農機科掛職科長,以觀後效。李東山拖延到***爆發也沒去農機科報到,反而躲進5隊畜牧班裏裝起李大爺來,靜悄悄地躲過一場大難。

王旭文不禁感歎道:這個李東山真是個人物!

現在可好,李東山看他的時候,眼神裏總是藏著一種譏諷,一種羞辱,一種自豪。那種眼神讓他感到無地自容。

他恨自己,也恨李東山。像今天這種事兒——原本是李東山主張吃麥子的,但到了黨支部會上,自己反而給他當了槍使。李東山呀李東山,你真是個地道的投機分子,純粹的烏龜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