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衝走了我們的全部勞動成果,留下了滿目瘡痍。我們不得不從零幹起。其實並非是從零幹起,而是從零以下的負數幹起。經過一個月的修複,恢複到零,再從零幹起。
洪水撤退後,王旭文帶著6連也撤回他們的老營盤去了。
沒收完的麥子都爛在地裏。大豆和玉米因為在成長期受到洪水的虐待,日照不足,營養失調等等原因都沒有成熟,半死不活地癱瘓在鬆軟無力的土壤上。
杜宇光政委發布了下一步救災的原則指示:“學***寨——‘先治坡,後治窩’——盡全力挽救秋作物,能收回一粒是一粒。”
他發布完指示以後,就帶領政治處的大部分人馬打道回府了。
汪文清留下來“蹲點”。
跟汪文清一起留下的人有:黑老彭、李子任、宋福生等三員大將。他們四個人組成了一個工作組,汪文清任組長,黑老彭任副組長。
李東山吩咐我,把杜宇光的指示做成一個巨大的標語牌樹立在營區的門口。標語牌上寫著:學大寨,趕大寨,洪水衝不垮,重新站起來!先治坡,後治窩,與天爭高低,糧食過黃河!
磚場上那台老舊的、曾經為我們立下汗馬功勞的打磚機又重新轉動起來,發出老牛一樣吃力的喘息聲。六排又回到打磚場上。
自從屈文忠謝世以後,六排就一直沒有排長,由獨眼青龍領著幹活。獨眼青龍是個地地道道的工頭,隻管自己埋頭苦幹,少言寡語,根本不管別人的事兒。不過六排的人大部分都是幹活的好手,除了別拉紅河那幾個逃兵以外,其他的人用不著督導。獨眼青龍在前頭幹,其他的人就在後麵跟著幹,任勞任怨。然而,獨眼青龍畢竟起不到排長的作用,連裏還得給六排配上一名排長。
一向寡言少語且處事謹慎的汪文清副政委就在這個時候一反常態。他慷慨仗義,來了個“舉賢不避親”。
他在李東山耳邊嘀咕了幾句,又到郭信良那兒提了點兒建議,六排排長便脫穎而出。這位新任排長正是救了他一性命的胡大林。
胡大林的身上一半有屈文忠的影子——忠厚、善良、勤勞;另一半還有李東山的影子——聰明、伶俐、敢做敢為。他把六排的人過了一遍電影,覺得別人都好說,就怕那個黃半斤。
黃半斤從別拉紅河回來後,就被郭信良安置在六排,連個班長都沒給。他被李東山從前線一腳踢回來並且撤了職這件事兒讓郭信良甚為開心為開心。郭信良為此破例喝了兩盅酒,載歌載舞地唱起了樣板戲:“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誰料想——鐵樹開花、枯枝發芽——竟在今天!從此我跟定共產黨,把虎狼趕!不管是水裏走,火裏鑽,粉身碎骨也心甘!縱有那千難與萬險——掃平那威虎山——我——一馬啊啊——當啊先!”。
“***”剛剛開始的時候,黃半斤是湯河口農場5隊的農工。他率先扯起造反大旗,把時任黨支部書記的郭信良揪出來,拖到台上批鬥。他給郭信良整理了十條罪狀,郭信良一條也不認,逐一反駁。於是,他就帶著一夥人把郭支書弄到一間小黑屋子裏,扒去他的上衣,用鐵鉗般的手指頭往他的肋骨上猛戳。據說,這是偽滿洲國警察發明的一道刑法——“清炒排骨”,受刑者甚至有生不如死的感覺。郭信良疼痛難忍之下屈打成招,於是,“走資派”這頂大帽子就叫黃半斤給扣實了。
5隊的“革命成果”很快地蔓延到全場。黃半斤也隨之成了全場造反派的頭頭之一。他說:“文鬥隻能觸及思想,武鬥才能觸及靈魂。要想讓走資派低頭認罪,必須讓他們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那時,黃半斤住在場部裏,指揮他的造反軍團全麵奪權。但每隔幾天,他就回到5隊一次。除了照看老婆孩子之外,他每次回來都要在郭信良的靈魂深處爆發一次革命。據說,他自學成才,已經掌握了十幾種慘絕人寰的刑法,變著法兒地運用。他在郭信良聲嘶力竭的嚎叫中,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好像把內心深處一種長期的淤積全都釋放出來。郭支書一聽說黃半斤回來了就渾身顫抖不止,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上,拉也拉不起來。結果,他什麼都招供,罪行超過一百條,成為十惡不赦的走資派。
黃半斤在六排的這段日子裏受到空前的孤立,沒人搭理他,甚至沒人看他一眼。他成了一堆臭狗屎。他恨透了這個烏七八糟的集體。
屈文忠死後,他曾經心花怒放,滿以為連裏會給他落實排長政策。他仔細地過濾了一遍連裏的人,除他之外還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他籌劃著:等到走馬上任時候,非得好好修理一番這幫牛鬼蛇神。他萬沒料到,正在準備大展宏圖之際,老天爺拋下個胡大林來。
聽說胡大林要來當排長,黃半斤就猜到這是汪文清幹的壞事兒。
當初,他就懷疑汪文清藏在胡大林家裏,幾次帶人去搜查,都被胡大林軟裏帶硬、硬裏帶軟地擋在門外。他深深地為自己當初猶豫不決、心慈手軟而懊惱。如果當時就揭露了汪、胡勾結的陰謀詭計,汪文清早就死無葬身之地。胡大林這個投親靠友來的兵痞還想當什麼排長,白日做夢去吧!
他暗下決心——跟汪文清、郭信良之流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抗爭到底。還有王旭文、李東山這兩個壞蛋、軍閥、兵痞、南霸天、土霸王,他們對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恨之入骨,從來就沒有低過頭、認過罪。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機未到,時機一到,一切都報!造反有理!他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胡大林的肩上扛著連隊黨支部交給他的重要任務。不過,他的任務也隻是大任務中的一個小任務。這個小任務就是——打磚,大任務是——重建營房。
時下,已經進入九月,那幾頂帳篷和幾處地窨子經受了一年的風吹雨打後,已經破爛不堪,風燭殘年,根本無法迎接兩個半月後不請自到的寒冬。
由於將近一年來住在帳篷和地窨子裏,潮濕的空氣侵入了全連每個人的肌體。半數以上的人發覺腿痛。邱胖子診斷為:輕度風濕。
趕在入冬之前建造穩固的、能夠禦寒的房舍,使全連人得以安身立命,實在是頭等大事,迫在眉睫。這就是更重要的、更大的任務。胡大林的任務是這個大任務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李東山對“大任務”做了如下部署:
第一階段:
命令:六排在一個月之內打出10萬塊紅磚;
命令:一、二排到江裏撒網打魚,為期一個月,目標2萬斤,用魚換磚(集賢鎮裏有一個日產量1萬塊紅磚的磚廠),一斤魚換5塊磚,換回10萬塊磚。
命令:機務排和六排各抽出10人,連部抽出5人,畜牧班抽出5人,共計30人組成采石隊,到鬆花江對岸的猴石山上采石頭,一個月內采集120立方米,用船運回來。
第二階段:
命令:一、二、六排和采石隊在一個月後全部投入基建,在一個半月內把4棟磚房全部蓋起來。
為了確保這項大任務的執行,黨支部決定由羅立華代理副連長,待團政治處考核批準後轉正。
羅立華成為這項“大任務”的前敵總指揮,統一協調三個排和采石隊的作業。
我在這項“大任務”中的角色是跟隨羅立華副連長,給他當聯絡員,負責與各排的聯係,上情下達、下情上達。同時,我還要每天寫一期簡報,向全連通報各排任務的進展情況。
我在榮幸地接受這項工作的同時,也接受了一個警告處分——因為打眼鏡的事兒。此外,我還要寫出一份誠心誠意的檢查,貼在食堂的牆報上,以正視聽。同時,賠償眼鏡破損費十元整、補充營養費五元整。以上都是連隊黨支部做出的決定。
洪飛被提升為二排排長。
郭信良在黨支部擴大會議上,對於這項大任務沒有提出明確的反對意見。汪文清完全同意李東山的部署,支持這項大任務。他做了郭信良的思想工作。郭信良聽他的,十年以來一直聽他的。相信他、敬仰他、崇拜他。
但是,這位政治指導員提出兩點聲明:
第一點,不能管這項任務叫做什麼“大任務”,還能比搶收糧食的事兒還大嗎?隻能說是目前的一項任務。
第二點,他,要親自帶領機務排、三、四排全力以赴搶收地裏的糧食,落實杜政委的指示——多收一粒是一粒。
李東山把一隻手高高地舉起來,連聲說:“對對對!先治坡、後治窩是個大原則,我們必須在這個大原則指導下,一邊治坡,一邊治窩,治窩是為了更好地治坡,治坡才是大任務,是宗旨……”
政治處的三員大將也都讚成這項大任務。黑老彭理直氣壯地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世界上人是最寶貴的,在共產黨領導下,隻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