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1971年春夏之交的一個下午,黑老彭帶著宋福生來到5連。

抗洪已經過去快兩年了,團部工作組撤回也有一年多了,他們這次造訪5連可以稱得上久別重逢。

我正從連部出來,在門口迎頭碰見他們。黑老彭見了我滿臉是笑,笑得意味深長。除了笑,他還給了我一拳頭,打在我的胸大肌上,臨了,又朝我神秘地擠了擠眼兒。

我急著要去磚場幹活。

自從李東山在洪水過後組織了那場“大任務”會戰,蓋起了四棟磚瓦結構的宿舍之後,他又在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和秋冬之交組織了兩場基建大戰,新蓋了四棟磚瓦結構的家屬房,把全連老職工的家眷統統從湯河口接過來。從此,老職工徹底告別了湯河口。湯河口農場真正成為曆史了。

這兩年,5連成了全團最艱苦、最勞累、最有紀律、最有戰鬥力的連隊。同時也是最幸福的連隊——吃得好、住得好。相比之下,其他連隊仍然保留著洪水衝擊過的痕跡,破爛不堪,住在帳篷、地窨子、馬架子、泥土房子裏,人心渙散、怨聲載道。他們埋頭治坡,結果糧食並沒有比5連多收。相反,5連是全團的交糧大戶,名列第一。

5連成為117團的大寨。

這一切都是李東山的豐功偉績。他因此榮升為117團副參謀長,但暫不去團部工作,仍然兼任5連連長,崗位在5連。從此,李東山在5連擁有了絕對權威,說一不二、雷厲風行。

在這個春夏之交,他又發動了一次基建會戰。目標是:建造一個大食堂(兼做俱樂部和大禮堂)和一棟小學校舍。

家屬來了,孩子們也就跟著來了。四十多個孩子組成了一所小學。小學還沒有校舍,冬天擠在機務排用地窨子改造的保養間裏上課,春天就搬到曬麥棚裏。

我對蓋校舍的計劃十分熱衷。因為:學校成立伊始,左琳就當上教師。左琳當教師不僅是人盡其才,而且還使她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她已經力不能支,自從兩年前的那場大病後就再也沒有康複,身體狀況簡直就是每況愈下。

左琳以她正直、高尚、堅忍、理性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全連的尊重和愛戴。

當初,連裏因為她父親的問題而撤銷她的排長職務實屬無奈,提幹政策不容忽視,階級鬥爭觀念不能放鬆。但是,連隊的幹部們都對她抱有好感。接任她排長職務的賀大紅雖然霸道,但對她也是另眼相看,經常向她討教。

賀大紅是個沒心眼兒的人。沒心眼兒的人工作方法都簡單。工作方法一簡單群眾就會有意見,有各種各樣的意見。

群眾太複雜了。

複雜的意見一多,排長的地位自然不穩。地位不穩的領導者麵前都擺著兩個深坑,一個是壓,一個是哄。壓的結果是反抗,哄的結果是縱容。賀排長兩年多來就在這兩個坑裏跳來跳去,不能自拔。

左琳就在這複雜之中,協助賀大紅貫徹著簡單。同時,又在那尊簡單的頭腦裏輸入著多元的知識、文化、方法、觀念、哲理、現實。賀大紅在左琳的幫助下逐步改變了作風,人緣也逐漸好起來。

黨支部成員對左琳的一貫表現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所以,當小學校成立的時候就以全票通過——由她擔當教師。因為熱衷於建造校舍,我便熱衷於去磚場幹活。

不過,得講實話,敝人熱衷於磚場其實另有隱情。我在洪水之後的“大任務”會戰中,在磚場,具體說來,在土地主和毛子的窯口,設下了一個秘密聯絡站。

是這樣的:

有一天,小胖子到磚場來拉磚。她正跟毛子親親熱熱地說話,我一頭闖了過去。小胖子見了我很高興,說:“哎呀,剛好碰到你了,阿拉正要找你。”

我不解其意,問:“怎麼說?”

她說:“有人托我給你帶東西。”

“噢?誰?”

“你該知道的,打開看吧。”

我接過她手裏的小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包花生牛奶糖,北京知青家裏寄來的那種糖塊兒。就一包糖,沒別的。

我恍然大悟。

因為總也見不到達雅,又沒有理由堂而皇之地去找她,我實在是著急,想了很久,想了個辦法——托小胖子給她帶一本書去。也沒什麼新奇的書,就是左琳送給我的那本《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這本書無非是傳達一個信息——我在想著她。僅此而已。

機會來了,我們租下的那條貨船的船老大找我要白麵(我們欠他的)。羅立華點頭之後,我就叫上小胖子開著55到食堂去拉。當然是半夜三更去,食堂裏有王少勇和張大倫作內應。幹完那事兒後,我趁機就把書交給小胖子,叫她轉給達雅,並囑咐她要保密。

小胖子於是替我辦了這事兒。

這包糖果便是那本書的反饋。

從此,書和糖就成為我和達雅之間的信,小胖子就成為信使。

因為我不是經常去食堂偷白麵,很難見到小胖子,所以就拐了一道彎,由毛子代轉,在小胖子拉磚的時候交付,交付地點——磚場窯口。窯口就這樣成為我的秘密聯絡站。

我平均一個月給達雅捎去一次,書或者糖——從哈爾濱家裏寄來的酒心糖。達雅平均每月給我捎來一次,糖或者書——從北京寄來的各種各類的圖書。

……

如今,又要建造校舍了。我對磚場感情也就熱上加熱。

我快步如飛。

一路上,我都在尋思黑老彭那張笑臉,那副笑容。黑老彭是個愛笑的人。但這次不同,他笑得詭秘,笑得有內容,笑得不得而知。無論如何,他的笑裏一定藏著一個福音、一個與我有關係的喜訊。

想著想著,便不知不覺地到了磚場。

磚場的氣氛不同以往,還從來沒有這樣過。

打磚機的轟鳴聲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吵吵嚷嚷的對罵。全排人都圍攏到打磚機旁看熱鬧。我趕緊跑上去。

對罵的雙方是黃半斤和獨臂黑豹。

胡大林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了事件的原委:獨臂黑豹在晾曬棚子裏碼磚坯,碼著碼著覺得不對勁,磚坯越來越不成形,邊角都模糊不清了,軟塌塌的,拿不成個。他於是跑到打磚機那邊看。打磚機的聲音已經不對頭了,吱吱嘎嘎,聲嘶力竭。黃半斤正在入料口的位置上。他揮動著大板鍬使勁地往裏喂土,不但自己猛幹還吆喝著另外幾個人加油——他明明是在對打磚機施虐。那台老掉了牙的打磚機不堪重負,擠出的磚坯也就沒邊沒角,沒形沒狀。獨臂黑豹上去製止黃半斤,讓他慢著點兒,哪裏能製止得住?挨了一頓罵。他一氣之下拉了電閘。機器停了,對罵也就開始了。

我開始觀察。

獨臂黑豹說:“你拿打磚機出什麼氣?有氣到連裏撒去!”

黃半斤說:“管得著嗎你?初一、十五、二十三都過去啦,你他娘的算個幾兒?”

“算你爹,你缺爹管教!”獨臂黑豹寸步不讓。

“我日你親娘!”黃半斤一邊罵一邊抄起一把大板鍬。

“死啦,日不著,日你自己娘吧!”獨臂黑豹滿不在乎。

說時遲那時快,黃半斤掄起手裏的大板鍬朝獨臂黑豹劈頭就是一下。鍬麵正拍在獨臂黑豹的腦袋頂上,他“咣當”一聲倒在地上。

黃半斤上前一步,又是一掄。正當那鍬舉過頭頂的瞬間,胡大林卯足渾身氣力,從他的側麵一膀子撞過去,將其撞翻在地。眾人一哄而上,把他手裏的鍬搶奪下來。

黃半斤企圖掙脫眾人的束縛,勇往直前,誓死要將戰鬥進行到底。

胡大林對眾人喊道:“按住他!”

於是,七八個人一齊出手,按胳膊的按胳膊,按腿的按腿,按肚子的按肚子。獨眼青龍則按住他的腦袋。

黃半斤反抗道:“死獨眼兒!我日你親娘舅——”

獨眼青龍說:“你看你說的——俺也木(沒)個親娘舅哇——”

黃半斤一邊掙紮,一邊在嘴裏糾集了一口痰,一鼓作氣,朝著獨眼青龍臉上猛地噴射過去。

獨眼青龍何許人也?槍林彈雨滾過來的!這點眼神還能沒有?他一閃身,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噴到土地主臉上。

土地主當時正在按黃半斤的肩膀,一不小心掛了個滿臉花。那張汙水淋漓的麵孔把大家都逗笑了,一笑,大家的手就自然鬆了勁兒。黃半斤趁機翻身而起。胡大林喊道:“壓住他!龜兒子!”

於是,大家夥收住笑,重新把“龜兒子”按倒在地。

我在胡大林身邊煽風點火,喊了一嗓子:“綁起來!”

胡大林猛然醒悟,命令道:“土地主,找繩子去!”

此刻,土地主正在專心致誌地把那張汙穢的臉貼到黃半斤的身上猛蹭,壓根兒沒聽見胡大林的命令。還是獨眼青龍自告奮勇,一會兒的工夫,繩子就找來了,找了十來條,一大堆,他一個人抱著。

大家七手八腳把黃半斤結結實實地捆起來。他拚命掙紮、罵不絕口。

我們趕緊過去看獨臂黑豹。萬幸,是鍬麵拍下去,不是鍬刃。但他頭還是破了,血流不止。不但頭破了,眼睛和鼻子也出了血,可能是震的。獨臂黑豹迷迷糊糊,言語不清。

胡大林趕緊打發人去叫邱胖子。

過了好一陣子,邱胖子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來了。他騎車技術不好,七扭八歪的,裏麵穿了件白襯衫,外麵套了件黑夾襖,戴了頂黃軍帽,帽子太小,勉強扣在那顆肥胖的腦袋上,背著醫藥箱,眼鏡片兒一閃一閃地折射著太陽的光芒,跟電影《小兵張嘎》裏的日本翻譯官如出一轍。大夥兒再次笑起來。

邱胖子給獨臂黑豹檢查後認為是腦震蕩,有危險,得趕緊送團部衛生隊檢查治療。

我們七手八腳把獨臂黑豹抬到晾曬棚裏。邱胖子給他止血。胡大林讓毛子騎著邱胖子那輛破自行車回連裏叫車,送獨臂黑豹去團部衛生隊,然後合上電閘,招呼大家接著幹活。他把獨眼青龍安排在入料口把關,囑咐他控製節奏、勻速填土。

大家夥圍著打磚機又幹起來,磚坯子也恢複了正常的形狀。

等到小胖子開著55把獨臂黑豹拉走之後,晚霞已經染紅了半邊天空。該收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