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往霜來。
由於全團大規模營房建設的需要,我們在1971年的冬日裏進山伐木。武裝連再次英勇集結,開進白雪皚皚的小興安嶺山麓。
李東山不再擔任武裝連指導員一職,他負責領導全團的伐木大隊,兼任營長,統帥四個武裝連。
我們連還是王旭文當連長。連隊分布在兩個作業點上,一個叫東葡萄溝,一個叫西葡萄溝。兩點的間距有十裏路。王旭文領著6連的兩個武裝排住在東葡萄溝,羅立華帶著5連的兩個武裝排住在西葡萄溝。
西葡萄溝群山環抱、層巒疊嶂。漫山遍野的蒼鬆翠柏在雲霧之中亭亭玉立。
一條十尺寬的山道劈開無邊無際的林海雪原,把我們的卡車引向西葡萄溝的最深處。山道上的積雪被車輪碾壓得結結實實、牢不可破。我們就在這樣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一塊場院大小的空地。這樣的空地在農場稱之為場院,而在林場稱之為“楞場”。場院和楞場的功能是一樣的,場院處理糧食,楞場處理木材。
我們就在楞場的邊上架起兩頂帳篷,埋鍋造飯。
盡管是十冬臘月、寒風凜冽,但由於地處溝底,有山和樹的遮擋,楞場的氣溫極為平和。我們甚至可以不戴手套,甚至可以把棉帽帽耳卷上去,甚至可以脫掉棉衣幹活。
一條山泉正從我們的臨時夥房邊上經過。山泉靜靜地流動,泉水清透甘甜。它依附在這塊土地上,同時也哺育著這塊土地。現在,它又哺育著這塊土地上的人。
我們采取流水作業的辦法。由一排承擔伐樹任務。他們登上山坡,把樹據到,砍掉枝葉,再把樹幹順到山下。我帶領二排把樹幹截成8米長的圓木,然後落成堆,林業術語叫“歸楞”,實際上是儲存起來等待運走。團部汽車連的卡車一律去掉車廂,改裝成可以拉木頭的大掛車。大掛車陸陸續續地將木材運回鴨子河。三十幾輛大掛車每天穿梭不停。我們二排同時負責把儲存在楞堆上的圓木裝到車上去。
總之,一排負責砍伐,就像機務排把地裏的莊稼收割回來;二排負責裝運,就像場院上的人把糧食曬幹、脫穀、灌麻袋、裝車。
但有一點是不好比的:農活兒沒有生命危險,伐木則時時刻刻在玩兒命。
先從采伐說起:
樹幹的高度一般都有十幾米,直徑一米多長,參天大樹,虎虎生威。把這樣的大樹鋸倒並非易事。第一件要做的事兒,是判斷出它的倒向。樹梢朝著山的上坡倒叫迎山倒,樹梢朝著山下倒叫順山倒。這樣的判斷,是依據我們所要采伐的樹與它周圍那些樹的關係判斷出來的。森林裏的樹木枝葉相連,唇齒相依。如果弄錯了方向,被鋸斷的樹就被其他的樹掛住,懸在空中,成為“吊死鬼”。“吊死鬼”就像點燃了***而沒有爆破的***,非得人工排除不可。上去排除啞炮就等於命懸於一線了,而要去摘“吊死鬼”也是生死在天,不由自主。所以“吊死鬼”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勾魂掛”。林場每年都被“勾魂掛”勾走幾個魂——人在“摘掛”的時候,被突然傾倒的大樹砸成肉醬。
判斷出樹倒的方向之後,就可以決定鋸口。一條兩米長的大鋸由兩個人執掌。先在樹倒的方向上,鋸出樹的直徑三分之一的口子,然後再從相反方向鋸,鋸口抬高十公分。鋸到兩道口子快要相接的時候,人就要做出逃生準備。其實準備也沒用,樹在瞬間就“轟”的一聲壓下來,躲閃不及,或者是慌不擇路,躲錯了方向。總之,還是那句話:生死有命、不由自主。不如不躲,幹脆閉上眼睛念彌陀佛。
放倒樹後,砍去枝葉,還得把樹幹順到山下。如果坡度很陡,可以就著積雪修出一條滑道,樹幹就順著滑道串下來。如果坡度和緩,就得用牛拉。當和緩的山坡上突然出現一個陡點時,木頭下滑的速度就突然超越了老牛,那條老牛和趕牛的人就會被木頭串成肉醬。這樣的事兒也屢見不鮮。
再說抬木頭:
木頭順到山下後就得歸楞、裝車。歸楞、裝車一律靠人抬。
抬木頭通常由八個人合力完成,八人一副肩。一根躺著的圓木齊腰高,平均到每人身上的重量大約五百斤。按道理,人是扛不起五百斤重的。但是,抬木頭的勞苦大眾發明了一種辦法,使重量分散了。
辦法說起來有些複雜:先要把兩副鐵打的掐勾掐在圓木上,一前一後,位置的選擇要確保重量的均衡;掐勾上的拉環套在一根硬木杠子中間的凹槽裏。這兩副掐勾連接的兩根杠子叫做“把門兒”。“把門兒”的方向與圓木相同。每個“把門兒”的前後兩端都有凹槽。凹槽裏都套著繩索。四根繩索分別吊在四根碗口粗的橫杠上。橫杠也是用硬木製成的,中間粗兩頭細,末梢細成一根手指粗,術語叫“小辮兒”。橫杠的方向與“把門兒”和木頭是垂直的。這四根橫杠就扛在八條漢子的肩上。八條漢子每兩人一對兒,分立於圓木的兩側,一人用左肩,一人用右肩,一共四對兒,從前往後數,叫做一杠、二杠、三杠、四杠。漢子們的一隻手推著“把門兒”,另一隻手摳住“小辮兒”。左手推“把門兒”右手摳“小辮兒”的叫“小肩兒”,右手推“把門兒”左手摳“小辮兒”的叫“大肩兒”。當木頭抬起的時候,其重心與人的肩膀之間的角度促使木頭自然向前竄動。八條漢子則隨應木頭向前的衝力,使足渾身之力推“把門兒”,顫腰,把木頭的衝力和緩地拉回,然後再送出去。這樣,懸起的圓木就隨著人的腳步有節奏地一串一串地前進。也就是說,人的肩膀、腰杆、雙腿和胳膊都能使上勁兒。五百斤的重量有一半壓在人的肩上,另外一半則分散到手臂上。
這樣高難的動作對於八條漢子提出了三點要求:第一,八個人必須身強力壯;第二,八個人必須步調、動作高度協調一致;第三,無論任何時候,任何一個人都不能腿軟、腰軟、手軟。八個人的力氣用橫杠、“把門兒”、鐵鉤等三道環節扣在一起。一個人軟下去其他人就被帶下去,而沉重的木頭無法脫身,八個人就會血肉橫飛。這樣慘烈的事兒在林區也時有發生。
正可謂:“玩兒木如玩兒虎,玩兒虎不玩兒木。”
抬木頭的情景銘刻在心、永生難忘。它記錄著豪邁,記錄著時代,記錄著苦難,記錄著悲壯,記錄著社會底層的勞苦人,記錄著生存的呐喊。
每副肩都必須有一名“杠頭兒”。“杠頭兒”喊號子,用號子統一八個人的步伐和動作。“杠頭兒”是這副肩的指揮官,擁有絕對的權威,說一不二。
八個人按序站好後,“杠頭兒”就喊了:
“吆——嗨呦嗨——”是唱出來的。
於是八個人就把橫杠放到肩上,勒緊腰帶,摩拳擦掌,一齊應號:
“嗨——呦——嗨——”
“杠頭兒”接著喊:“哈腰掛那麼嗨嗨——吆——嗨呦嗨——”
於是八條漢子整齊地彎下腰去,把鐵鉤掐在木頭上,應號:“嗨——呦——嗨——”
“杠頭兒”彎著腰,把頭抬起來,前後看一遍,認為可以起身了,就喊道:“哥八個呦——呦——嗨——鉚足了勁兒啊——呦——嗨——挺起來呀嗎呦嗨——”
於是,八條漢子咬牙瞪眼、挺胸抬頭,呐喊一聲:“嗨——呦——嗨”木頭就抬起來了。
“杠頭兒”的號子隨之轉為柔和,慢悠悠地:“吆——嗨呦嗨——吆——嗨呦嗨——哥八個那麼嗨呦——苦命的人那個——嗨呦——”
於是,八個人就隨著號子的節奏,邁著整齊的步伐,一拱一拱地循序漸進。他們應著號子,昂首挺胸,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
號子的聲音震蕩在巍峨的山穀裏,響遏行雲、經久不息。
林業工人是另類無產者。所謂“另類”是針對馬克思對無產者的定義而言的。馬克思認為:無產者最有遠見。林業工人是地地道道的無產者。他們家徒四壁,不但沒有遠見,而且沒有明天。他們因為隨時都麵臨死亡,所以就沒有未來,沒有夢想。他們吃、喝、嫖、賭,把血汗錢統統花光,不留遺憾。
林工——一個悲壯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