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看見她和那少年站在樓頂寬大的露台上。我向他倆招了招手,他倆也同時向我揚起手。才一會兒,彼此便聚在小葉榕樹的綠蔭下。

“他初中畢業了,現在已經從台灣轉學到虎門。”她拉著少年的手,欣喜地對我說。

見她這樣高興,我也拉起少年的手,滿懷喜悅地說:“又多了個鄰居,多了個小老鄉,歡迎啊!在大陸習慣嗎?”

“爸爸的事業就在這裏,能不習慣嗎?”少年忽閃著一對又黑又亮的眼珠興衝衝地說,“在大陸,爸爸的酒樓發展得很快,我的學業在虎門也一定會很好。”

“將門虎子呀!何況——”我瞄了一眼她說,“何況你爸爸的‘相知’和你在一起……”

“我和小阿姨一樣是‘相知’呀!”少年把她的手緊緊攥住,告訴我,“我和小阿姨倆在一起什麼話都說,什麼都想在一處,相處幾天就有共同的思念、共同的語言,還都是一個老家的,都是在一條‘根’上發的芽!我好喜歡小阿姨,我們是忘年知交喲!”少年坦然而真摯地望望我又望望她問,“對嗎,小阿姨?”

她撫著少年的頭,親昵地告訴少年:“別忘了,你應該叫我小姑喲!”

“嗯,對對!”少年眨眨眼,響亮地喊道,“小姑姑,你說呀,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對嗎?”

我發現她已淚光瑩瑩。

過了一些日子,對麵門前散積著小葉榕樹飄下的幹枯的落葉,門已緊鎖。他倆都去了哪裏呢?我竟差點忘了她說的話,那天臨別時她告訴我,趁著學校放暑假,她和少年要一同去老家,還說少年的父親在世時從巴山回來後曾告訴她,他想給故裏的鄉親們做點實事。因此,她決定把他給她籌建第三幢酒樓的全部資金捐給故鄉,讓山窩裏有一所像樣的學校。還說決定每年把虎門酒樓的贏利抽一部分出來,獎勵給成績優異的學生。

這天夜裏我久久難眠。故鄉高高的山、彎彎的小路,還有那流淌的小河,總時時浮現在眼前。我仿佛看見少年和她雀躍在泉水丁冬的山間,在滿坡滿地結滿大紅辣椒的黃土地上流連。又仿佛看見她和少年,攙扶著年年歲歲將思念和期待深深壓在心底的老人,和鄉親在肅穆靜寂的青岡林裏,素幡飄飄肅然無語,一起哀立在兩位親人的墳前。

老人顫巍巍地捧著碗碗花穿在一起的仁麒玉佩,捧著五十多年滄桑歲月的夢,捧著不斷流落的顆顆淚水,久久不願離去。天地無聲,一隻鳥兒孤單單地飛來飛去。老人守候著融融燭光,守候著青岡林,守候著他——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回到了這曾經與她相伴相隨的聖地。

陽光從天空瀉下來,漫過儲滿了淚水的青岡葉,迷迷蒙蒙像透明的雨絲,曳著老人的身影,曳著鳥兒驚起的聲韻:“團團圓圓!”“團團圓圓!”……似清風悲鳴,似杜鵑啼血,回蕩在沉寂的青岡林,好像是在呼喚著誰。

2009年12月1日於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