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一直用大白話講故事,這也是你的風格。突然冒出來個文縐縐的詞,別扭。”
她說:“老師,我知道了。”
第三本書交稿後,編輯跟我說打算配插圖,想不起來哪位畫家更合適。
我說:“我娘年輕的時候會剪紙。”
編輯說:“可以讓薑奶奶試試。”
當時娘已經買回彩筆,沒事的時候塗鴉了。我讓她繼續練,試著畫故事裏提及的蛇、石滾、棉車子。
她畫了一下午很泄氣:“畫啥不像啥,俺不畫了!”
“你才開始畫,要是畫啥像啥,那些畫家就得餓死了。反正天冷路滑上貨不方便,你慢慢練吧。”
她急了:“不行!你馬上給編輯打電話,他愛找誰畫找誰畫,俺不畫!著急上火的,俺圖啥?”
我也有些氣:“行!我馬上發郵件。”
郵件寫完,我沒發送,萬一她改變主意呢?
第二天早晨我剛進門,她就說:“我還是學畫吧,畫不好人家不用唄,玩啥不是玩呢?”
我故意問:“那你昨天怎麼說的?”
“張老師,我錯了。”
編輯雖然決定先出文字版,以後再配插圖,各種各樣的畫筆卻成了我娘的新玩具。
1985年艾苓考上大學時母女合影。這一年,薑淑梅48歲,艾苓18歲。
2016年,作家母女的合影。
娘的住處跟我教書的綏化學院隔一條馬路,我每天必去,很晚才走,太忙就不回家了。我跟娘說:“這兒是作家工作室。”
娘的文字像從泥土裏挖出來的瓷器,我要擦去上麵的灰塵,但必須小心翼翼。我的原則是隻改病句,刪除重複的內容。
最初我用紅筆改,後來發現另有捷徑,我把病句讀給她聽:“這句話有毛病,你聽出來沒有?”
有時候她能聽出來,聽不出來的毛病我得跟她講錯在哪裏。我讓她把這句話說一遍,再說一遍,我按照沒有語病的口述錄入。
寫作,出書,媒體報道,給了娘前所未有的快樂和自信,也給了我打擊和壓力。
成名以前,她的身份介紹是“張老師的母親”;成名以後,我的身份介紹變成“薑淑梅的女兒”。僅此也就罷了。
磨鐵圖書公司不時把加印信息告知我,我自然要告知她。她問:“你三本書加印過幾次?”
“一本都沒加印過。”
娘側頭問:“都說你寫得好,寫得好咋不加印呢?”
直指痛處,特受打擊,但是我得承認:“還是寫得不好,寫得好就加印了。”如果她不是我娘,我一定會嫉妒她。
痛定思痛,以娘的作品為參照審視自己的作品,我發現問題:她的文字沒有說教和文藝腔,我總想闡釋一個道理;她的作品出自鄉間田野,我的作品更自我更小家子氣。
意識到問題,我開始規避腔調和道理,也開始上貨。以往去外地出差,我都看看風景看看朋友。現在抽時間單獨約見學生,看看他們工作生活的地方,傾聽他們的喜怒哀樂,力所能及提供幫助,也寫出一批學生故事。愛人是我作品的第一讀者,他說:“確實超出你以往的作品,我被打動了。”
娘還是大清早起來,抱著沙發枕墊用廢紙寫作,各種說明書和廢紙殼的背麵都不放過,成為手稿的一部分。除了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做仰臥起坐,她還帶著鄰居一起做老年回春保健操。
我倆都忙,有時撞車。如果是教學上的事,她給我讓路,說啥事都沒有學生的事大;如果是寫作,我常給她讓路,跟娘和給她提供貨源的人比,我還年輕,來日方長。
轉眼,爹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年。若能接通那個世界,我想告訴他:我娘很好,越來越好,不光成了作家,還想當畫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