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1 / 3)

俺男人一九三六年生,前麵三個男孩都死了,爹娘怕他死,想找個兒子多的認幹娘。姓徐的四大娘有三個兒子,人家不願意,說:“俺不能認幹兒,認幹兒,妨自己的兒。”

爹娘咋說都沒用,後來人家說:“俺的孩子叫大認、二認、三認,你孩子就叫四認吧。”

俺男人的小名叫四認,大名張富春。排著人家的孩子叫,爹娘總算把他拉巴活了,後來還有了倆弟弟。

俺婆婆是個不願吃虧的人,在生產隊裏總吃虧,吃點兒虧就五馬長槍地罵。公公聽婆婆的,哪年收完糧食,兩口子都賣糧,領孩子到龍堌集上聽戲吃喝,過完年就得吃糠咽菜,叫人瞧不起。

結婚第三年,俺男人虛歲二十。俺回娘家住了十多天,回來聽婆婆說:“你走了,俺兒要當家,他說他當家,糧食夠吃的,叫俺罵了:‘驢屌日的,你還沒褪屎皮子哩,你當家?等你爹和俺都死了,你再當家吧!’”

一九五八年吃大鍋飯,時間不長家家挨餓,俺男人先來東北。打那以後,他就當家了。

他當家以後,俺家朋友多,差不多天天有客人,俺這輩子好像有做不完的飯。

俺最怕過年了。人家兩口子都到俺家看老人,從初二到初六,家裏哪天都三大桌,自行車放在院裏,跟存放自行車的地方似的。

早晨三點鍾,俺就起來切菜切肉,準備午飯。再把早飯做好,全家吃了。收拾完了,客人來得早的就到了,花生、瓜子、糖塊早就擺好了,一大壺茶泡好了,倒茶,拿煙,陪著說話,一家一家接待。

十點半,俺就把兩個涼菜端上桌,再炒六個熱菜。他們喝上酒,俺趕緊把饅頭熱上,饅頭是提前蒸好的。哪天都是三十多口人,俺、婆婆和孩子都上不了桌。把客人送走,俺們吃剩飯剩菜。

俺男人陪客人喝酒,哪次都喝多。等他醒醒酒,俺收拾完碗筷,還得到有老人的人家拜年。到了人家,他接著喝,多數要推著自行車回來,到家快半夜了。

過年串門,講究的拿四合禮,兩瓶酒、兩瓶罐頭、兩斤蛋糕、兩斤蘋果。多數人拿兩瓶安達產的銀泉白酒,再拿兩斤蛋糕。

一九七〇年,老毛子跟咱中國關係不好,聽說要打仗,俺全家搬到山溝去建磚廠。清淨了一年多,山溝裏的朋友又上來了。有來買磚的,有派出所的,有糧店的,都到俺家喝酒。山裏人酒量大,喝起來沒完沒了。俺男人不會說不會道,誰知道他哪來的這麼多朋友?

有一回,俺男人跟穀會計外出辦事,走到一個小飯店想吃飯呢。走到屋裏,看見俺廠子工人劉雙利和宋傳林,他們吃完飯,不敢出去了。這倆人都會些武術,聽說宋傳林把繩子一扔,就能扔到八米高的鬆樹上,抓著繩子能上樹,還能在樹上站起來。

他倆剛跟四個人吵了一陣,那四個人說:“想打架,咱出去打,不要耽誤人家生意。”

宋傳林說,這四個人裏,有兩個會武術的山東人。吵架的時候,一個人點著桌子吵,他點幾下,桌子上就留下幾個坑。他倆不是人家對手。

有個山東人在外麵叫號:“有種,你出來打,出來才算有種哩!”

俺男人把兜子交給穀會計,讓他經管著。他把外衣脫了,擼起袖子,出去了。

他跟那個山東人說:“聽口音你是山東人。老鄉,你想打架嗎?想打架跟俺打,開始吧!”

那四個人啥也沒說,走了。

俺男人回來說這事,俺說:“太危險了,你啥都不會,人家要是打你一頓,你冤不冤?”

他說:“俺準備好了,他們要是打,俺著叫他們打。俺就說:‘俺不跟你們打,因為你是俺老鄉。俺要想打,你們四個也打不過俺。’這樣,讓看熱鬧的知道,俺是仁義君子。”

到了十月份,山溝裏就冷了,夜裏上凍,磚廠停產。

有一天,忽地來了三十多個巨野老鄉,說是來找張富春的。俺男人一個都不認得,這三十多個人也都不認得他。

多虧磚廠停產,多數工人回家,把宿舍倒出來了。俺男人把他們安排到宿舍,要不這麼多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俺男人叫俺炒一盆鹹菜,端到食堂。他用食堂大鍋給他們做了黑天飯,又把宿舍大炕燒上。

這幫人叫俺男人給他們找活兒幹。俺男人說:“對不住了,俺廠子工人還沒活兒幹哩,俺實在沒處給你們找活兒。你們從哪裏來的?”

有個人說:“從齊齊哈爾來的,那裏的活兒幹完了。有人說你有本事,能在山裏給俺找著活兒,俺就來找你了。”

俺男人說:“這山都是采伐過的,山上工人都沒活兒幹。”

老鄉都帶著鋪蓋,在宿舍住了一夜。

第二天,俺男人在食堂給他們做的小米飯,炒的土豆絲,他們吃完早飯,走了。

俺男人*的時候,俺和婆婆沒攔住。俺娘兒倆養兩年的兩頭大肥豬都賣了,他去公安局辦槍照,買槍,買槍衣,買子彈,豬錢沒剩啥。

*買回來以後,他跟俺說,這*這麼好那麼好。俺跟婆婆都說:“再好的朋友,你不能借槍給他,萬一出了事,那就是你的事。”

他說:“記住了。”

山裏有個退伍軍人,是俺男人的好朋友,他說:“張哥,我在部隊練得槍法好。你把獵槍借給我,打回野獸,咱就有下酒菜了。”

俺男人說:“俺家兩樣東西不借,槍不外借,媳婦不外借。剩下的東西,隻要俺有,你隨便借。”

那個人走了。

有一天,他上山打獵,看見個大黑瞎子,嚇得他順著羊腸小道趕緊跑。跑了一會兒再看,離黑瞎子還是這麼近,接著跑。腳底下一軟,嘰裏咕嚕(注:物體滾動的聲音)滾下山溝。山溝裏苫房草跟腰一般高,他往上爬了爬,兩手端著槍,衝著黑瞎子那個方向,嚇得心怦怦跳。他都想好了,隻要黑瞎子過來,他就放槍。

等了一陣子,黑瞎子沒過來,心也不那麼跳了,他想回家,不知往哪兒走。他後來跟俺說:“俺從來沒迷過山,那滋味可難受了。”

他坐在那兒想了很長時間,想起大概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才走到那條羊腸小道,走上回家的路。

走到家,俺男人上炕躺下,俺給他泡了一壺茶送去,問他:“你咋這時候才回來?”

他把經過說了一遍,笑得俺肚子疼,躺到炕上笑。

俺問:“你咋不開槍呀?”

他說:“俺沒放過槍。俺要是打不準黑瞎子,它再追上俺,把俺摁倒吃了,誰也不知道。放槍,那不是引火燒身嗎?”

俺接著笑。

他說:“你還笑哩,今天快把俺嚇死了。俺是個記路的人,今天咋不知東西南北了呢?”

俺問:“你還去打獵吧?”

他說:“不去了。”

過了些天,下班回家,看見家裏來了人,俺男人說:“這是公安局的王兄弟,快點兒炒菜。”

俺打了招呼就炒菜,他倆喝酒。

姓王的說:“張哥,你的槍杆直溜不?”

俺男人說:“俺的槍是新槍,一槍沒放,當然直溜。”

姓王的笑了,說:“一聽你就是個外行,我問的是獵戶的行話,就是問,你的槍打得準不?”

俺男人說:“一槍沒放,準不準俺也不知道。”

以前俺男人找過這姓王的,幫老鄉和朋友落了好幾個戶口,人家啥都沒要過。喝完酒吃完飯,人家把*背走了。

人家剛走不遠,婆婆就罵開了:“你這個血敗家子,俺們養了兩年的兩口大肥豬,你一點兒勁沒費,送出去了。你哪個冬天都買半拉豬的豬肉,買這麼多肉,咱一家人沒好好吃過一頓肉。這頓剩菜沒吃完,下頓剩菜又來了,淨吃人家的剩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