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2 / 3)

俺男人笑嘻嘻地說:“娘,娘,你別生氣,明天俺給你炒菜,咱一家人也好好吃頓肉菜。”

第二天中午,俺男人做了四個像樣的肉菜。就是這樣,婆婆也罵了他好幾天,心疼那兩頭豬的豬錢。

一九七三年,聽說一時半會兒不打仗了,要撤點,磚廠黃了。俺家回到安達,俺男人到二磚廠上班,管後勤。磚廠來了訂磚大戶,外單位來人,外地來參觀的,上邊來領導,他都陪著吃喝。從早忙到晚,一個月工資五十多塊錢。俺婆婆說他兒子,“窮身子,富肚子,吃好的,跑路子”。

有一天,俺家來了四個男孩,都十八九歲,管俺要路費。

這四個孩子俺一個都不認得。

有個孩子說:“俺都是龍堌集的,俺是老蔡家的。”他說他是俺叔伯姐姐的孫子。

俺男人把俺拉到一邊說:“看這孩子有點兒像老蔡家的人,咱給他三十塊錢吧。”

俺給那孩子三十塊錢,夠他一個人回山東的路費。那時候俺是臨時工,一個月才開四十二塊錢。

有個包工頭叫老三,巨野老鄉,在安達包工程蓋樓。聽說俺男人在山裏能買到木材,比木材公司的便宜,他跟俺男人說:“你給俺拉一車吧。”

俺男人帶著自己的錢,雇個汽車去山裏了。去了五六天才拉回來,老三好不願意,說:“你也不是個辦事的人,你跟俺說兩天回來。到這時候才回來,耽誤俺工程了。”

俺男人說:“山裏下雨了,車出不來。”

這車木材,俺家一點兒沒掙錢,算上雇車費用還賠了點兒。

老三看了看一車紅鬆板材,又好又便宜,跟俺男人說:“俺還要一車,跟這車一樣。”

老三點了八千塊錢給俺男人,俺男人轉手給了那個司機,跟他說:“你再拉一車跟這車一樣的板材,這兩車的運費也在裏頭呢。”

那司機年紀不大,看著就是個孩子,他接了錢開車就走。

俺男人回家跟俺說這事,俺問:“你記住車牌號了?”

他說:“沒有。”

“小司機家住哪裏?”

“不知道。”

一問一個不知道,俺的頭嗡嗡響,白天吃不下飯,夜裏睡不著覺。

第七天,小司機還沒回來,俺男人也著急了,說:“該回來了,咋還不回來呢?”

看他著急,俺再著急也不吱聲。

這天夜裏,他一夜沒睡好,還說:“咋回事,咋還不回來呢?”

第八天,紅鬆板材才拉來。

車主跟小司機一起來的,車主說:“這裏不著急,我們先給別人送了兩車。”

車主還說:“林場場長說了:‘那個叫張富春的再來,叫他到我家來,我跟他交朋友。這樣實在的人,現在太少了。’”

一九八〇年,有個巨野縣龍堌集的老鄉,姓黃,說是來找活兒,在俺家住了兩個多月。後來,他在大慶找到活兒,走了。

有一天,公安局的人來了,問:“你家是不是住個姓黃的?”

俺男人說:“他走了,現在沒在這兒。”

人家問:“到哪兒去了?”

俺男人說:“不知道。”

公安局的人走了,俺男人就去大慶找姓黃的,問他:“你幹啥壞事了?公安局來俺家抓你哩。”

姓黃的說:“沒多大事,我出去躲幾天。”

沒過幾天,二磚廠來個人,問:“這幾天張叔是不是沒回家?”

俺說:“是。”

“張叔叫公安局抓起來了。”

“為啥?”

“我也不知道。”

俺的頭嗡地一響,問:“在哪兒押著呢?”

“天泉派出所。”

人家走了,俺上火上得說話都沒聲了。一夜沒睡著,想了一夜也沒想出來他犯啥法。

第二天天不亮,俺給他做好飯,送到派出所。

俺問他:“人家為啥抓你?”

他說:“俺把姓黃的放跑了,他們叫我把姓黃的找著。找不著姓黃的,不放我。”

俺一天兩頓給他送飯,來回七裏地,回來上班還得像沒事似的說笑,光怕人家知道這事,笑話俺。

有一天,公安局的押著他回家了。那年,俺小閨女七歲,俺孫子五歲,兩個孩子正在院裏玩呢,看見他回來,一個抱住一條腿,放聲大哭。

孫子一邊哭一邊喊:“爺爺!爺爺!”

小閨女哭著喊:“爸爸!爸爸!你不要走了!”

公公婆婆也哭。

公安局的那個人都掉淚了,掏出手絹擦眼淚說:“老張啊,你看你,一個人犯法,一家人跟著難受。”

俺男人跟爹娘說:“都別哭,用不了幾天,俺就回來了。”

娘問:“兒啊,你犯啥法了?”

“沒犯啥法,就怪俺把姓黃的放走了。”

“姓黃的犯啥法了?”

“俺也不知道。”俺男人笑嘻嘻地說,“爹,娘,你們不要惦記俺,俺很快就回來了。姓黃的要是來信,給俺送去。”說完,跟人家公安走了。

沒幾天,姓黃的來信了,俺把信送到派出所。過了幾天,他們抓到姓黃的,俺男人才回家了。

後來知道,姓黃的在鶴崗煤礦上管過事,賬目不清。

這個人會說話,會辦事,讓人家帶到鶴崗待一年,出來了。

出來以後,姓黃的又來俺家,讓俺男人幫他承包工程。那時候,安達正建兩個廠子,一個是黑龍江毛紡廠,一個是黑龍江乳品廠,都是兩年工程。俺男人幫他包了很多活兒,他們幹得很好。

一九八二年開春,不知道為啥,姓黃的和俺男人又給抓走了。這回,姓黃的押到公安局,俺男人在看守所。

聽說,這個案子歸工商局姓董的人管,俺一趟一趟跑工商局,就是找不著姓董的。還聽說,這個案子是全省第二大案,俺一夜一夜睡不了多少覺。

這天,俺又去找姓董的,有人對俺說:“他在那屋開會呢。”

俺在屋外等了很長時間,屋裏出來一個人,跟俺說:“叫你進去呢。”

俺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進屋了。屋裏有不少人,俺現在知道那叫會議室,會議室裏有個講台,有人叫俺上講台,俺就上去了,俺正好有話要說呢。

俺說:“俺是個沒文化的人,俺說不好了,請各位領導指正。俺想問問,俺男人沒犯法,為啥抓他?俺跟張富春過了三十多年,他的事從來不瞞俺,你們跟俺說說,俺男人犯了啥法?要是張富春犯了死罪,你們跟俺說清楚,槍斃他的時候,俺笑著去,犯了法,應該這樣。陰天下雨俺不知道,俺不是氣象台,犯沒犯法俺自己知道。俺男人有高血壓,還有心髒病,你們為啥把一個沒犯法的人整到看守所受罪?俺也一身病,現在病成這樣,要是俺家破人亡,在座的領導,你們忍心嗎?”

有個人問:“張富春是不是幫姓黃的承包工程了?”

俺說:“對,俺男人幫他承包工程,姓黃的他們出力掙錢,這叫犯罪嗎?”

沒人吱聲。

俺問:“在座的各位領導,張富春這叫犯罪呀?”

沒人說話。

俺說:“這要是犯罪,俺沒話可說,你們看著辦吧。”

俺走了,家裏還有一幫孩子等俺做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