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走到家,俺男人在家哩,他騎著別人的自行車回來的。
俺問:“沒事了?”
他說:“沒事了。”
俺問:“都出來了?”
他說:“就俺一個人出來了。你膽子咋那麼大,你知道今天開會的都是啥人嗎?”
“不知道。”
“安達公安局的,檢察院的,市委辦的,還有綏化公安局的,省公安廳的,都是大領導。”
在家住了五六天,俺男人又讓人抓走了。工商局姓董的去看守所,俺男人問他:“我到底犯了啥罪,你們把我押在這兒受罪?”
姓董的說:“你道德敗壞。”
這可把俺男人氣壞了,他問:“我是強奸你妹妹了,還是強奸你媽了?”
姓董的說:“你咋罵人呢?”
俺男人說:“罵人也是你先罵的。”他站起來想打姓董的,叫裏邊的人拉住了。
俺男人在看守所待了三個月,才放出來,無罪釋放。
一九八四年,俺家把奶牛都賣了,買了輛東風汽車跑運輸。幹了幾年賠錢,把車頂賬了。
家裏養過車,俺男人就注意車的事。
有一天,俺男人從外麵回來,後麵跟著倆生人。一進院子,他就喊:“老鄉來了,趕緊炒菜!”
他經常往家領老鄉,叫俺炒菜,俺就炒菜,早都習慣了。
等他們坐下喝酒,俺聽出來了,這兩個人開的大車壞在半道了,站在路邊正愁呢,俺男人從旁邊路過,一聽他倆是山東口音,搭上腔。俺男人說:“老鄉,別愁,先跟俺回家吃飯,吃完飯俺給你拿錢修車。”
車主說:“俺吃不下飯,你能借給俺錢修車,太謝謝你了!”
俺男人問:“得多少錢?”
車主說:“一百塊錢差不多。”
俺男人說:“包在俺身上了。”
吃飽喝足,俺男人拿出一百二十塊錢,他們修好車,開走了。
家裏好不容易攢點兒錢,一下子都拿出去了。
過了十多天,車主從這兒路過,還錢來了。
俺男人問:“你現在手裏寬綽了?”
車主說:“俺回家借的錢。那天多虧你了,要不俺就沒法回家了。”
俺男人說:“手頭不寬綽,你就拿著花。啥時候手頭寬綽了,你再給俺吧。”
可能這個人手頭一總沒寬綽,他再沒來俺家。
俺男人喜歡說大話,外人都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用俺婆婆的話說,他是“滿許,猛一抹(注:ma,讀一聲,抹掉,說話不算數)”。
俺跟他說:“該咋著就咋著,咱說實話多舒服呀。”
他說:“你哭窮,叫人家瞧不起。”
大話說完,他沒少受罪,俺也跟著受罪。
有一天,俺大兒媳婦的老爹來了。親家倆吃飯的時候,親家說:“今年,我家山子結婚,到時候你得幫我點兒錢。”
俺男人說:“行行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俺和大兒媳婦都是臨時工,平常就他和大兒子上班,一個月開一百多塊錢,十二口人吃飯。從頭一年十一,到第二年五一,俺家的錢很緊,根本沒有餘錢。
山子結婚的日子快到了,上俺家來拿錢哩,俺家就四百塊錢。俺把四百塊錢都給了山子,山子氣壞了,說:“早知道就這點兒錢,我都不來拿。”
俺說:“俺家就能拿出這麼多,能拿你就拿,不想拿就不拿。”
山子生著氣把錢拿走了。
俺男人也知道這事不咋的,好幾年他都不敢見山子。
掉過頭去,他照樣吹。
俺男人平常不喝酒,一喝酒就多,他說不喝多就是沒喝好,喝多了就耍酒瘋。
有天晚上,他沒回家,俺出去解手,看見院裏有堆黑乎乎的東西。俺有點兒害怕,喊兩個兒子過來看,孩子們說:“那是狗,在那兒趴著呢。”
俺男人嗷一聲站起來,醉醺醺地說:“你才是狗呢!”
俺們把他扶進屋,他嫌罵他是狗了,鬧到半夜才睡下。
還有一回,他喝多了回家,吐得炕上、被上、枕巾上哪兒都是。
俺那時候有結腸炎,身上一點兒勁都沒有。俺說:“你逮著尿水子往死裏喝,喝完回家唚(注:在巨野,人吐東西用“噦”,牲口吐東西用“唚”)!”
他從炕上跳起來,要殺俺,嫌俺罵他唚了。二兒子抱不住他,鄰居彥玲過來幫著。兩個孩子滿臉是汗,他還沒完沒了的,非殺俺不可。
俺說:“屋裏的人都出去。”
屋裏的人都出去了,俺把門插上,到菜板上拿了一把最快的刀,遞給他說:“張富春,今天你不殺了俺,你就不是你爹揍的。”俺把頭伸過去說,“你砍呀,你殺呀!”
他一動不動,老實了。
俺有思想準備,俺第一次這樣罵他,知道他得砍俺,他要砍不死俺,俺再砍自己兩刀。
俺說:“張富春,你咋想哩?你想俺是怕死吧?你想錯了,俺跟你早就活夠了。俺看著孩子小,離了媽沒法活,跟你將就過。你三天兩頭耍酒瘋,啥人受得了,你想過嗎?”
他啥也沒說,睡覺去了。
鄰居家要接房子,沒跟俺家說聲,就把俺家的院牆扒了,占了俺院裏一米多的地方。
俺去找鄰居:“你咋把房子蓋到俺家院裏來了?”
他說:“這塊地我批下來了。”
鄰居接了房子,俺男人生氣。他不喝酒不找人家,喝醉了就要找人家說理。
有一天,他回到家九點多了,喝得醉醺醺的,拿個鐵鍁要去鄰居家幹仗。俺沒勁,抱不住他,摔得俺一個跟頭又一個跟頭。後來俺抱住他一隻腳,死死抱住,好說歹說,算是把他勸回家了。
一九九四年,俺男人突然不喝酒了,俺有點兒害怕。以俺的經驗,這人一輩子都很好,突然不好了,他活不長了。兩口子一輩子打打鬧鬧,突然好了,那就有人到壽了。
俺說:“富春,你現在這麼好,是不是你也到壽了?”
他說:“你才到壽了呢,你死了俺也死不了,俺的身體好。”
1991年夏天,小閨女張愛玉結婚,張富春、薑淑梅與張愛玉夫婦合影。張愛玉提供。
俺說:“現在的日子多好啊,沒有戰爭,不愁吃穿。從前,有錢人說過這話:有幹柴細米,有不漏的房屋,那時候就享福了。咱現在比從前的地主、資本家都享福,咱倆好好活。”
一九九六年正月初三,俺做了一個夢,夢見俺家正房要倒,前邊裂了八寸的縫,後邊也裂了八寸的縫。有個人說:“這房子快要倒了!”
還做個夢,俺的食牙掉了一顆,疼得俺兩手抱腮。醒了,俺跟老伴說:“做夢正房倒,死老人,咱也沒老人了。做夢掉食牙,也是死老人。咱倆是誰也死不了,沒病沒災咋能死呢?”
老伴說:“你有兩個老嫂子,俺也有兩個老嫂子,也可能她們裏麵有個到壽的。”
沒想到,這年陰曆八月十三,很健康的老伴到壽了。他一年零十個月沒喝醉酒,出車禍死了。
俺男人現在要是活著,那該多好啊。不用說大話,也有吹的。兒子閨女窮的富的,都團結,到一起的時候都是歡聲笑語。孫子在自家房子裏開個小飯店,生意很好。孫女、外孫女、外孫子裏有兩個研究生,還有兩個項目經理。不光有了作家閨女,連俺這沒文化的人,都成作家了。他想咋吹咋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