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宮樂城門出蒼龍門, 再至丞相府邸, 急報的話, 大約需要兩柱香時候。這個時辰丞相應該已經安置了, 洗漱更衣打馬入禁中, 最快也需半個時辰。
少帝站在窗前眺望, 宮牆建得很高, 看不見外麵燈火,隻有中路兩側燈亭裏的一星微茫連接成陣,像天上閃耀的星辰。
初夏方到, 夜深之後其實沒有那麼熱,空氣裏透出隱隱的涼意,仔細嗅, 能嗅見草上露水的味道。少帝側耳聽, 寂靜一如往昔,偌大的宮殿群, 到了夜裏就像酆都似的, 一點聲息也沒有。隻有偶爾劃過簷角鐵馬的叮當, 和籠裏那兩隻促織細碎的鳴叫, 讓人覺得還在陽世間活著。
月上中天了, 少帝抬手闔上了直欞窗。轉身去禦案前, 一麵走,一麵感覺有血汩汩流出來。回頭看,地板上星星點點, 她愣了下, 又換了方向到衣櫃裏翻找,把能找見的褲子都穿在身上,拿兩根發帶縛住了褲腿,然後抽出巾櫛,把地上的血跡都擦幹淨了。
當皇帝,當得像她這麼自力更生的很少見吧?以前她也有近身的人,但是在她登基之前,這些人都消失了。親生母親被“去母留子”,連帶乳娘她們也被滅了口,她隻有自己吃飯、自己穿衣、自己洗澡……就算沒人伺候,她也可以做得很好。
她曾經探究過,源家並不是沒人了,為什麼最後是她克成大統。多年後才知道那是先帝的私心,他為了討文帝的歡喜謊稱得男,那個“男”就是她。本打算繼位之後再重立一子為太子的,不曾想還沒等到後宮生育,他就已經走到了末路。為了繼續隱瞞事實,也或者是為了保住更多人的性命,五歲的她被匆匆推上了皇位,這一坐,就坐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太久了,如果沒有今天的事,簡直要忘了自己是個姑娘。這些年來她在皇權和相權的夾縫中求生,有時候想想,之所以能活到現在,還是得益於先帝。先帝是個有城府的人,他在托孤之際對丞相說過,“阿嬰身份若被揭穿,卿可取而代之”。倘或沒有那句話,恐怕現在她墳頭的草都快三尺高了。
小小女子,區區幼帝,十分便於操控。少帝笑了笑,趺坐在長案前,打開卷軸研墨提筆,在縑帛上寫下了四個字——朕以無德。
少帝今日遇大疾,恐命不久矣,因此要立遺詔,指定下一位皇帝。剛才當著小黃門的麵提起魏王世子和夏纓侯,自然有她的深意,夏纓侯和魏世子都已年至弱冠,如果讓他們繼位,則天下再也不需要人攝政,丞相豈不英雄無用武之地?如果把這兩者和她放在一起做選擇,丞相會選誰呢?帝王權術,難免劍走偏鋒。如果她甘於當個受人牽製的傀儡,那麼就任丞相擺布,反正他不至於害死她;但若是她想收回大權執掌天下,那她就得動動腦子,利用一切可用的機會,把風向掌握在自己手上。
高坐雲端,時間久了會生出無比的野心,人人都一樣。她雖然是個女流,卻切切實實是威烈皇帝的後嗣。當年先祖一槍一馬打天下,她比之條件已經好了很多,難道還沒有先祖一半的血性嗎?她太懂得權力的好處了,隻要江山在手,你喜歡的東西都會是你的,你喜歡的人,用盡辦法,早晚也會成為你的。
樂城門因大而沉重,每次開闔都會碾得門臼慘然呻/吟。終於有動靜了,她屏息凝神,聽見複道上傳來一串腳步聲,略微過了一會兒,那道身影投在了內寢之外的簾幔上。
身形頎長,冠服儼然,看輪廓便知道是丞相來了。如果一個人的出現能夠調動你全部的精力和鬥誌,那這個人非丞相莫屬。少帝在外人眼裏一向溫和中庸,但要論真性情,恐怕最了解她的,也隻有丞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