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寒聲問她, “你要的, 就隻是皇嗣而已嗎?”
她想了想點頭, “皇嗣是國之根本, 我記得皇考曾說過, 家業興不興隆, 看人口, 一個國家昌不昌盛,也要看將來的嗣君是不是賢明。兒子多了,才有挑選的餘地, 不像皇考,就生了我這一根榆木疙瘩,到最後無人可選了, 隻好讓我當皇帝。”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計較, “女人於政權上之所以弱勢,大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一口氣養出七八個來, 那真是了不得的壯舉。男帝就不一樣了, 可以廣開後宮, 勤勉些, 一年抱上兩三個兒子也不是難事。我呢, 也許一輩子隻能生一個,這一個切不可浪費了,必要和最足智的人一起, 方不負十月懷胎的辛苦。”
這麼看來他在她眼裏, 就是個提供好苗子的溫床。政治因素當然也占大頭,但一切與愛無關,這點是可以肯定的了。
他冷靜下來,終於心平氣和麵對她,掖著兩手道:“因為我是攝政大臣,因為我已經年長成人,所以是陛下共同生兒育女的最佳人選,陛下是這意思吧?你可知道這種事是要靠兩情相悅的?捆綁不成夫妻,勉強上陣是生不出孩子來的?”
她沉默下來,淡定地看了他半晌,最後表示不認同,“相父此言差矣,男女睡在一起,不管有沒有情,都可以生孩子。”
他臉上一白,其實理論上來說沒什麼不對,不過他和那些不知自愛的男子不一樣,要他麻木做那種事,他做不成罷了。
“臣在這上頭不將就,所以要請陛下恕罪了。”他頓下來,眉頭緊緊皺著,嘴角卻帶著笑,看上去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流淌,拿出長者的耐心來,和聲道,“也請上好好想一想,上是否真的愛臣。如果為了權力,出賣自己的一生,值不值得?上是個有才幹的皇帝,即便不以美色惑臣,將來也可以做得很好。明明不喜歡,偏要勉強自己,這樣不單上委屈,連臣也會覺得委屈,所以臣以為,上此舉不妥。”
丞相認為自己已經夠苦口婆心了,少帝是個聰明的孩子,一般話說到這個程度,她就能夠領會他的意思了。他對她還是很有信心的,自己現在所有的困擾,都是源自她使錯了勁兒,隻要她明白過來,一切的麻煩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有的時候,他真的摸不清她的路數。
“相父說我以美色惑人,那就是說相父也認同我長得漂亮吧?”
丞相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後那張臉變成了一塊鐵板,“陛下,臣與陛下商討的,並不是陛下的長相問題。”
扶微點頭,“朕知道,相父關心的,是我究竟愛不愛你。”
究竟愛不愛呢?丞相隱隱覺得心口發緊,有點喘不過氣來。如果她說愛,他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事,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如果她說不愛,那倒不錯,至少她還有一句真話,彼此也有再商談下去的必要。
他鄭重向她行肅禮,“臣請陛下明示。”
她臉上閑閑的,笑得十分中庸,沉默良久,學他那天一樣回了句“你猜”。不出所料,丞相的表情漸漸變得古怪起來,她忽然心情大好,覺得這人認真剖析一下,其實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樣刀槍不入。
如果愛和不愛能一下子說明白,那就不可稱之為感情了。扶微到現在還是那樣想法,愛嗎?有的,她肯定愛他,雖然不乏私心,但主要還是被他的人格吸引。丞相素來一手遮天,然這些年為這江山社稷也拚盡了全力,大殷在她尚且沒有作為的日子裏已經逐日強盛,裏頭全是他的功勞。他不是佞臣,他不過熱衷攬權而已,中興大殷,他是實打實地在做,不去考慮源姓宗室的感受,他的確是個很好的執政者。
但若說愛得有多深,那也不見得。小情小愛可以死去活來,到了大是大非麵前,她是個割舍得下的人。她不否認,曾經幾次動過除掉他的念頭,也許參雜了不得他回應的恨意,可更多還是出於對集權的考慮。除掉他,她會不會心疼?肯定會,然而依舊毫不猶豫。在她心裏源氏的江山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哪天連這些都能拋棄,那就說明她已經愛得泥足深陷,愛得想離開這裏了。
“快要用暮食了。”她朝闕樓那邊的光帶看了看,“我送相父上蒼龍門,走吧。”
她轉身前行,走了兩步竟發現他沒有跟上。回頭看,他低著頭若有所思,她不由心念一動,伸手過去拉他,“怎麼不走?想留宿東宮麼?”
她的手才碰到他的,他針紮了似的一驚,立刻將她格開了。扶微的手停在半道上,愣愣問:“相父這是何意?這麼討厭我碰你嗎?”
丞相看著她那雙手,心裏五味雜陳起來,“臣有諫言,陛下這個輕易愛動手的毛病,必須盡快改掉。雖說帝王適當親和,有攏絡臣僚的妙用,但見誰都拉上一拉,這個習慣很不好。就說先前在路寢,侍中甫一入殿陛下就那樣,臣以為毫無必要。為人君,止於禮,為人臣,止於敬。君臣不可過密,密則廢禮,後必生亂。這個……”他想了一通大道理來規勸她,到最後自己也編湊不下去了,直截了當道,“反正不能和人隨意攜手,請陛下聽臣忠告。”
扶微聽完,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打算。她原本也不是見誰都喜歡胡亂攀交情的,至於阿照,她自小特別容易摔倒,他牽著她的手,是為了助她走得安穩。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事隔多年也沒有忘,她對於他,打心底裏沒有什麼男女應當避嫌的覺悟。再說剛才也是有意在他麵前顯得親熱,就是想看看對他有沒有觸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