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浪淘沙(1 / 3)

朝廷和洋人的這一場仗,一打就打到了七月半,街麵上謠言紛紛,有說北京城淪陷的,也有說皇帝和老佛爺早早跑路了,官驛上很久都未曾見過京城來的信使,到是多出了許多北方來的災民,其中也間雜著不少帶著傷的青壯年,有的少了一條腿,有的包著半條手臂,俱是身無分文居無定所,隻能住在破廟橋洞之類的地方,其狀甚是淒慘。

這些北方來的傷病,多半是最先在天津同洋人交仗的義和團,先是同洋人打的慘烈,後又被朝廷出賣,如今身上有傷,心裏更是有無法疏愈的憋屈,個個心灰意冷,喝上一點酒就站在街麵上大罵洋人和朝廷,若是遇上不開眼的有錢人路過,公然上前揍上一兩拳也是有的。

仗打成這樣,多半又要割地賠款。沒了皇命,鎮江府裏一眾等著放餉的大小官員早就亂成一團,誰也說不清大清的皇城還在不在,更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向誰去討生計,哪裏還顧得上去管這些流落至此的“拳匪”。

到是那些法租界裏的洋人們消息靈通,早早擺出一幅戰勝國的姿態來,出門橫衝直撞,半月之內,鎮江附近接連出了數起撞傷中國平民的事。

市麵亂,再讓小孩子出門去上學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沈家建在金山下的書院早早就放了夏日假,家眷子弟們沒處去,都遣到蘇州的別院裏去消暑,府裏就隻留下老太爺沈其琛和長房孫子沈嘉木坐鎮。

沈氏一門是鎮江的望族,在前朝曾經出過一個榜眼數位秀才,光是道台府尹就出了五位,滿清入關時沈家的祖上立了家訓,後人不得入朝做官,沈家人轉而經商,經過十幾代人的苦心經營,長江一線的醫館、書院、船埠、碼頭、絲廠竟有五六成是沈家的產業,如今洋務當道,朝廷同洋人打仗,十次到有九次是輸的,每一次打仗都以割地賠款作罷,數個年頭的工夫,竟把租界劃到了鎮江府,這邊扼住出海口,那邊向內陸深入,眼看洋人的勢力就要直達川貴了。在經濟上也是,洋人販來鴉片和好玩好看的新奇玩意兒,換走的卻是真金白銀的茶葉、絲綢和瓷器。

沈老太爺的大兒子沈維祉算是個極有見地的人,到了三十歲的年紀仍攜妻出國留學,本想學習東洋人的振興之道,回來後為已所用,沒成想卻在路上染了重病,死在了回國途中,可憐那沈夫人當時已有身孕,忍著悲痛生下沈嘉木,沒過多久也病逝了,沈老太爺可憐尚在繈褓中的大孫子,早早把長房名下的資產過給沈嘉木,又擔心沈嘉木受人欺負,一直把他帶在身邊,教他治家齊身之道,這孩子也爭氣,小小年紀上,行事沉穩果敢,頗有其父風範,久而久之,沈家大少爺便成了沈府默認的繼承人,雖然年紀不大,說話的份量卻一點也不輕,有時候甚至比沈家二爺的話還要管用些。

如今,沈府的女眷們基本都去了蘇州,院門前那條原本熱鬧嘈雜的大路似乎也寂靜了下來,過了晌午,天氣越發陰沉,空氣中連一絲涼風也沒有,光是靜坐著也會汗濕衣襟,負責護院看門的佟彪坐在院門口的那株大梧桐樹下,一手拿著大蒲扇扇個不停,另一隻手裏握著一隻小茶壺,他喝一口茶,眯起眼睛來,看看天上盤旋不去的飛鳥,心想這天氣怕是要下一場大雨,正好可以去去這些天來鬱結的暑氣,他站起身來,拍打一下褲子,衝著門房前值班的李小六喊:“六子,要下雨了,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客人上門了,早點關門吧。”

“好嘞……”

李小六笑眯眯地湊上來:“佟大叔您快進去歇著,剛才烏鎮那邊送來了一車西瓜,我特意留了兩隻,鎮在後院的井裏,一會兒得了空咱們聽雨吃瓜,豈不快哉?”

佟彪舉起蒲扇衝著他的腦門拍過去:“可是跟著少爺上了兩天學,你這就鄒上了?快,去把門栓頂上。”

李小六說好,正要上台階,一轉身的當口突然看見大道上遠遠行來一個人。

“咦,這位爺打扮的真新派。”

佟彪轉頭看去,也不由楞了一下……

隻見遠遠走來的那人年紀雖然不小,卻學著洋人的樣子剪了辮子,米白色長衫上頭還罩了件洋人的西裝,一手拎著隻藤木箱子,另一隻手裏柱著根文件棍,不用問,單瞧他那一身裝扮,也不可能是本地人。

“依我看,這位先生八成是衝著咱們府上來的,這才是天要下雨,貴客上門呐……”

啊?這又是哪裏聽來的說法?李小六轉過頭想問佟彪,一仰臉工夫,一滴雨水正好砸在他額頭……

密集的雨水像是剛剛下學的小孩子爭先恐後地衝出學堂一樣從天空撲落下來,一會兒工夫,地麵上就積起了淺淺的積水。

那衣著怪異的外鄉人本來就走的四平八穩,即便此時大雨從天而降,他卻沒有絲毫的慌亂,而是依然一臉淡定的走在路上。

佟彪回手從門房裏拿了把傘,走下台階迎過去:“先生進來避避雨吧。”

那人抬眼看看,突然淡淡微笑出來:“沒想到這麼多年,這棵梧桐樹還在啊?”

看來這位真是沈府的故友,可是佟彪想來想去,卻怎麼也想不出曾經見過這位客人。

佟彪還在恍神中,那人卻一邊遞過箱子,一邊問道:“老太爺可好?”

“好,老太爺身體還很硬朗,不過先生您是……”

那人也不搭話,邊走邊四下張望著:“十多年沒來了,沒想到這沈家的大門還是一點沒變啊。”

佟彪隻覺得這人語氣神態中都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再往十年前推算,竟想到一個極不可能的人身上去,試探著開口問:“先生您莫不是薑四爺?”

此時已行至台階上的門廊處,那人抖抖長衫,一隻手背在身後,笑迷迷的看他:“麻勞你去給沈老太爺帶著話,就說薑易回來了。”

“啊,果然是薑先生,我要是讓薑先生在這裏等著,老太爺知道了可是不饒我。”

佟彪眉開眼笑,也不差人通報了,把手裏的傘往李小六手上一塞,親自領著那位姓薑的先生往堂屋裏走,邊走還邊問長問短,一路寒暄個不停,看上去甚是親熱。

這邊李小六心裏好奇的緊,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佟彪回來,趕忙拉過他問:“佟大叔,那位薑易先生到底是誰啊?”

佟彪乍見到多年不見的故人,想起了許多陳年舊事,心中也頗有感觸,給自己的茶壺裏滿上熱水,喝一口,慢悠悠地說:“薑四爺是咱們故去的大老爺的同學,和大老爺好的親兄弟似的,老太爺也是把他當自己兒子一樣看待,當年他們兩個一同出國研學,大老爺去了東洋,他呢,去了西洋,兩個人還打賭說是一定要找出個什麼救國救民的法兒回來。”

“過了這麼些年才回來,也不知他那個什麼救人的法兒到底有多難得。”

“救……國?”李小六想不明白:“你說大老爺想救大清國?咱大清國不是好好的麼?”

佟彪撓撓腦袋:“救……大清?唉呀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學個什麼法兒救人沒錯。”

“那……他在外遊學這麼多年,可是學到了麼?”李小六眼睛發亮,怪自己剛才小瞧了那位打扮怪異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