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入地麵, 灰藍色侵染著晚霞紅光, 天光漸晚, 夜色將臨。
嵐城街巷樓宇矮牆, 漸次燃亮了燈火。
攬月樓上, 暖光和著沙啞蒼老的歌聲泄出, 照亮青石路。
集會早就散了, 攬月樓二樓唯有南柳和唱曲人還在。
唱曲人枯瘦的手撥動著陳舊的板弦琴,沙啞的嗓音唱著那首《火神佑》。
剛剛人多嘈雜,葉老板沒細聽, 這會兒忙完了,忽聽樓上唱曲人和著板弦的寂寥聲,慢聲念道:“夫魂離去恨悠悠, 雲娘思及亡夫所托, 又聽牆外竊竊私語聲,舊人欲扶二公子接家業, 讓她雲娘離家去。雲娘悲泣哀命艱, 淒淒長夜難捱過, 輾轉反側至天明, 忽聞南倉犯火神, 大火怒燃三整晚, 替她燒淨這舊人,為她燒盡攔路荊,夢圓隻在火光間。隻可歎啊隻可歎, 二公子命魂追兄去, 錦心繡腸無雙風華,卻終落個美麵枯身祭火,雄心偉誌飛煙滅……”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葉老板嚇出一身冷汗,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攜酒上樓,打斷道:“小將軍,葉某忽然想起,祈願節快要到了,祈願節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最有名,你還沒嚐過我們攬月樓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頭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手停了下來。
南柳與她兄長一樣,肖父,長了一雙天生笑眼,笑起來,如繁花綻放點上盈盈珠光,絢爛極了。可她怒時,這雙天然帶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臉上竟比平常人發怒更令人膽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對著葉老板。
葉老板冷汗沿著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撐著給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將軍現在回營可還趕得及?”
好久之後,南柳忽而一笑:“酒就不用了,我也沒什麼人要相思,時候是不早了,多謝葉老板提醒。”
她輕放下半兩銀子,起身離去,冰霜滿麵。
她離開後,葉老板抓住唱曲人幹瘦的肩膀,急道:“你怎麼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讓唱……”
唱曲老頭:“這位客人不聽沈青天斷案,問我有沒有別的曲,我隱約見晚霞火紅,一時想起了這折舊曲。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這位客人聲音年輕,我估摸著她沒聽過,也不會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喲,多好聽的曲子……葉老板放心,我唱了段舊曲而已,雖與舊聞有相似之處,但……舊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這昭王不是啊!昭王雖被火燒殘了身子,可卻活著繼續當王爺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爺,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這上頭去……”
“你也知你唱的這是什麼!”葉老板氣惱道,“姚老啊姚老,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前些年你還跟我說你雖看不清人,但這雙耳朵卻可代替眼睛聽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說說,今日這位客人是什麼身份?”
唱曲人遲疑道:“……我聽你叫她小將軍,她不就是青雲營的小將軍嗎?還能是誰?”
“錯了!”葉老板壓低聲音,說道,“她龍章鳳質,我觀她舉手投足言行舉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難掩骨子裏的貴氣,一口京音,身上還帶著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牡丹暗繡,年紀二十不到,我問她姓什麼時,她笑答自己從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嗎?你自己想想她會是誰!”
“你是說,她是……”唱曲人驚了又驚,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葉老板壓眉怒道,“姚老,今上大製火銃,不缺兵不缺錢,缺的無非是銅是鐵。嵐城周圍以及玉帶林地下多的是這些,這塊地朝廷早晚要挖的。因而公主來雲州探勘,待在嵐城,一點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萬囑,她要是來了,夥計們盡量少說話多做事。沒想到獨獨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給我唱這麼一出,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唱曲人慌了神:“我也不知怎麼糊塗了,偏偏今天唱這本子……都怪我這雙瞎眼,瞧不出真龍真鳳……”
葉老板歎息一聲,叫他是個曲癡,可憐道:“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幾天,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全看她怎麼想。”
他說完,又添了一句:“不過我覺得,她應該不會怪罪你……”
天已黑透,寥寥幾顆星掛在夜空中,月牙彎如鉤。
青雲營東營西營俱閃爍著燈火,草地散發著好聞的氣味,溫熱濕潤。
南柳走得慢,剛進營地,見雁陵等在營帳外,加上月光拉長的影子,更顯的她腿長,雁陵大步走了過來,挪了挪三股紅繩擰成的額帶,說道:“李侍衛同說,木屋已經搭好,在赤溪上遊老林子裏,柴火也都備了,現在就可以燒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還是明兒去?”
南柳恰想跟她說今日在攬月樓聽到的那首《火神佑》,點頭道:“現在吧,我正有話要同你說,我今天在攬月樓,聽了個曲兒……出了營地再同你細說。”
出了營地,雁陵板著那張正直的臉,湊過來鬼鬼祟祟問道:“什麼曲?你去聽了宋瑜說的那首什麼嗬蘭氣吐銀絲輕攏酥胸聽嬌吟的《月半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