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住在種著菩提的院子,皇後、賢妃並伴駕的林清、孟徽等人分散在旁邊。白日裏便是觀花賞雪,或是下棋烹茶,一時仿佛宮裏頭的爭鬥都不存在了,便是宇文皇後在撿紅豆的時候遇見林賢妃,兩個人也能說幾句閑話,竟仿佛連往日的宿怨也消散了。
十月二十五這一日,彤雲密布,甫一起身便覺得寒冷。
姬家的宅子裏頭,姬妙由丫鬟服侍著換了一身孝衣,微微喝了些白米粥,這是大殮的最後一日,他們原本要扶柩回鄉,可如今晉州兵戈不斷,隻能跟伯父一樣暫時將阿娘的棺木安放在大佛寺。
“帶那套素銀鑲玉佛手的頭麵。”換了衣裳由丫鬟替姬妙梳了個百合髻,耳邊垂髫編成了細碎的辮子,落在胸前,丫鬟捧著妝奩到跟前來任由她選首飾,姬妙思忖半晌開口。原本她守孝又未及笄,頭上就應該梳雙環髻,隻用白色的頭繩,可今日不同以往,她和兄長要送阿爹行剃度禮,再往後一道山門分割開,他們兄妹還在人世打轉,父親卻隻能是方外人——他看不到她嫁人梳發,能看到她梳及笄之後的發式也算是了一樁心願。
“將那身銀狐皮的裘衣取來,替二娘子披上。”天色暗沉,便是清晨亦如黃昏,恐會落雪珠子,姬妙站在廊下,等小丫鬟取遮雪的傘,這頭姬冽收拾妥當了便過來看她,一見她衣裳單薄登時皺了皺眉。
“兄長亦是穿著夾棉的孝衣,我又如何能穿狐裘?”姬妙搖了搖頭,卻怎生都不願意。
“你是小娘子,氣血不若男兒,凍一場病了如何是好?”關於父親要出家的決定姬冽尚不知如何告訴妹妹,卻不料姬妙生了一副玲瓏心腸,隻一見他次日不聲不響束發戴冠便暗中猜測了幾分,又往姑姑那裏旁敲側擊打探幾句,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可她亦是明白若非事情絕無轉圜的餘地,阿父與阿兄絕不至如此,是以隻是自己背過身哭了一場,口中卻再不多提一句,姬冽原本隻是猜測,如今見她梳了及笄後的小娘子才會梳的發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阿兄總是有理。”姬妙微微側身,眼眶已是微紅,她略微頓了頓,麵上微微露出幾分笑來,“如今越發羅唕了,隻阿父如今往大佛寺,僧鞋僧衣之類的是否都一應俱全了?”
“前幾日便跟大佛寺的空念長老交代過了,往後府裏頭每月都多供些香火,這頭便要勞煩妹妹了。”姬冽見她微微蹙眉心卻不想自己瞧見她落淚的樣子,也就當做沒看到,隻輕聲囑咐幾句。
兄妹兩個閑話幾句,一應往萬卷堂過去。
不過十幾日的功夫,姬焰竟是白了大半頭發,他如今一身深青色大衫,越發顯得神色枯槁。見到一雙兒女進來,麵上卻如一洞幽泉,不見半絲笑影亦不見半絲哀愁。
“阿爹。”姬冽、姬妙紛紛行禮。
“阿爹是與兒一道往大佛寺還是落後一步過來?”姬冽見他不說話,連放在紫檀桌案前的雨過天青色官窯茶盞裏頭的茶都是不知道冷了多久的。
“……拙誠,阿妙。”姬焰見著在自己跟前亭亭而立的一雙兒女,心頭酸澀,可他自幼時便篤信佛法,少年時期遊曆天下亦是想要追求佛法真諦,可他偏偏遇見了命中注定的那個女子,生命得以充盈,他的心那樣小,甚至連佛法都放置在一旁。
可如今,那個女子不在了,就仿佛她猝不及防的闖入他的生命,帶走了最後一絲熱情,他知道作為一個父親他不夠稱職,在兩個孩子失去了阿娘的時候又將失去父親,可是他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過得這樣荒蕪無趣,無論是讀書、賞花、飲茶、下棋……這幾日聽著靈堂梵音陣陣,他將生活的日常重複了一遍,可到頭來他卻發現除了佛法,竟是沒有旁的能夠讓他短暫的脫離開失去那個女子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