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是心細之人,想必也聽懂了拓跋皇子未盡之意,他是等著看你我相戧。”章文慢悠悠說著話,朔風透過木板門遺漏的縫隙吹進來,凜冽逼人,他身上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青色棉袍,教冷風一吹,隻覺得遍身寒涼,露在外頭的手更是冰冷,但他的語氣卻連一絲波動也沒有,“娘子如今不過豆蔻年華,而某已然虛度半生,瞧上去某比娘子垂垂老矣,然而某雖為閹人,到底是半個男子,又值壯年,娘子年幼又是女子,想必氣力比之娘子亦要強上許多。”
“奴……奴隻是想要活下來,阿娘還等著奴回家。”阿奴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本就是膽小的女娘子,素日裏連蟲子都害怕,更遑論是生死,“便是隻有一口氣,奴也要活下去!”
“阿奴,某能這樣喚你麼?”章文見她落淚不由歎息一聲,起身走至她跟前,微微伸手摸了摸少女蓬亂的頭發,後者原本怯懦得往挪了挪,可終究還是沒有避開他伸過來的手。
記憶中阿爹憨厚沉默,阿娘忙於生計,她從未與人這般親近,等到後來入了宮,每日要學規矩、學走路、學伺候宮中聖人、娘娘等一眾主子的夥計,每日睜開眼睛便是一刻不得歇入夜了也是沾床就睡,一年入宮的小宮女暗中比拚,說什麼手帕交,彼此都不敢交心,便是多說幾句都怕教人尋著錯處,十幾歲的小娘子活得仿佛幾十歲的婦人,若非出宮的念頭時時掛在心上,她想她必然也成了芳箬姑姑那樣的肅穆的宮娥,暗淡的就如同山嵐間的一抹炊煙,片刻便教風吹不見。
“自當日穿上聖人的衣裳起,某便等著赴死的一日,隻可惜並沒有能瞞著拓跋皇子許久。”章文的聲音裏倒也沒有帶著太多的遺憾,他隻是靜靜的瞧著眼前的少女,宮中歲月長,對太監猶是如此,大概是入宮的日子太年幼對過去竟是一絲都不記得,是以他與柳泉都沒有尋子侄傳香火,但他偶爾靜下來也會想,若是自己沒有進宮會是什麼樣子?大概與這天下萬千郎君沒有什麼區別,而到了他如今的年紀,想來若是有子嗣,孫兒的年紀與眼前嬌花一樣的少女也該差不多吧,“再說某這一生雖長居於長安,未能踏遍這錦繡的峰巒山川、瑰麗的江河湖海,但也手握重權,享盡繁華,可你不一樣,阿奴,你是這樣年幼的少年娘子,某若你這樣的年紀聖人都還隻是個小皇子,連封號都沒有,所以你想要活下來,並沒有錯。”
“大伴?”阿奴驚訝的抬頭,她沒有聽錯吧,眼前的人說不需要生死博弈,他便將那個活著的機會留給她?這怎麼可能呢?這世間怎麼有這麼傻的人呢?“大伴難道不想活著麼?”
“千古艱難惟一死,某自是想要活著。可是,阿奴啊,這世間還有許多比死更艱難的事,這世上也還有很多比活著更重要的事。”將少女的驚愕收入眼底,章文淡淡一笑,黑暗中他的聲音就仿若汩汩流淌的泉水。
“大伴。”就在這破舊的柴房中,耳邊是朔風呼嘯著穿過間隙的聲音,偏偏眼前人的話卻仿若一壺溫熱的清酒,扶去她心中的寒冷,教她忍不住濕了眼眶。
“但你我注定有人要先赴黃泉。若是今夜某死了,拖把殿下指不定一高興便放了你;可若明日出去的是某,依照某之前欺騙了殿下,令他掃了顏麵,他心中定是深恨某——是以若是我活著,他定然不會放過我。”章文頓了頓,“且阿奴你聽見了,他說某若是不告之陛下的下落,必然要折辱某。某雖是閹人,但過去許多年陛下予我以尊嚴,我習慣了有尊嚴的活下去,但殿下卻會輕而易舉奪走這份尊嚴,是以我能做的就是替自己留下最後一份尊嚴。”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阿奴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力,“為什麼我們不能都活下來?”
“阿奴,你要活著。”章文聽出她語氣中帶著的依賴,忍不住彎了彎唇角笑了,“明日清晨你從這道柴門走出去,拓跋殿下未必會放過你,但你要忍耐著,找機會逃出去。”
月光漸漸沉入西麵,映照著堂下白雪,雪光湛然射入柴房中,章文正好站在光影之中,縱是阿奴睜大眼睛卻仍舊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阿奴,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不知你答應不答應?”過了許久,屋子裏一片寂寂,章文走至門口,透著門縫靜靜瞧著窗外的月色,不知想了些什麼,良久聽見女娘子低聲的抽噎,才拔下簪在頭上的玉簪。
“大伴請言。”阿奴泣不成聲。
“我有一摯友,自幼相識,他與我一道孤身無人,若日後有幸與彼相見,還望阿奴替我照應他幾分。”章文微微往門口坐了坐,剛好擋住了月光,屋子裏登時暗了下來,他用手指摩挲著玉簪,想起多年前先皇末年時候的諸王之亂,柳泉親手替他雕了這跟青玉簪,簪頭的玉蘭拆開當中便是精巧的青銅小刀,卻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是會用在自己身上。
“大伴說的可是柳內相?”
“……是阿柳。”握著刀柄插入內腑,章文的聲息漸漸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