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又喚作冬月, 過了冬至便是數九的時節了。
縱然長安城外頭兵馬喧囂, 城中卻格外熱鬧, 昨日裏華陽公主盛裝出行, 登時民心安定, 加之今日是冬至, 雖無聖人出行郊祭的盛況, 民間回家拜節的倒也十分尋常。
早上一起來,陳詡、陳訊兩個往祠堂祭了祖,轉回來便三朝六叩向姬氏拜節。
這些日子以來縱是傻子也認清了自己枕邊人到底生了一副怎樣的肚腸, 更遑論姬氏。她年少時候跟著蕭老夫人,後者是眼明心慧的女子,看不慣媳婦徐氏短視, 又憐惜她一出生便沒了母親, 對這個孫女的教養倒也放在了心上,並不一味溺愛, 反倒手把手教她明事理懂人情。
如今一朝醒悟, 更見眼前困境, 她心頭仿若冬日裏被浸入冰水裏頭, 再想不起往日半點情誼, 隻可憐自己膝下兩個孩子竟是活生生被耽擱了許多——長子二十出頭仍舊孤身一人, 提起親事好人家的女娘子又如何願意嫁給一介白身,幼子前頭由他先生推薦,本可到清流書院讀書, 往後不論入世為官或是出世教書, 都是一份不錯的前程,不曾想卻也因為她與陳箴的事情耽擱在長安——每每想起,她便覺得對兩個孩子十分虧欠。
“冬日裏天氣冷,你們這些小郎一個個的就圖風雅,連衣裳也穿的分外簡薄,這兩件大氅都是選的上好的皮子做的,一人一件再不許胡鬧。”既是過節,姬氏自是穿的喜氣洋洋,她上身是絳紫緞麵牡丹荷花纏枝刺繡鑲邊對襟大衫,內著淺紫色上襦,下著玫瑰紫緞麵間色留仙裙,外披金色回紋的出風大氅,黑壓壓的發髻上帶了一套金鑲鴿子血石的頭麵,便是連金爵釵上的雀鳥的眼睛也是用兩顆米粒大的鴿子血石鑲嵌,越發顯得容華曜日,氣度妍妍。
“可見阿娘最疼我,這皮子瞧著甚好,摸上去果然油光水滑的。”陳訊上前細看,兩件皆是青色羽緞麵的鶴氅裘,隻一件是白狐裏子、一件是玄狐裏子,陳訊正是長個子的年紀,入冬以來又長了一截子,除了身量較為瘦削仍舊看出是少年人,兄弟兩個個子倒是相當,而陳詡入冬來大病一場,越發曉得瘦弱,是以姬氏替他們製得衣裳大小相仿,倒是讓兄弟兩個能混著穿。
“啪!”陳詡笑著一巴掌將他的手打落,“方才才抓了八寶盒子裏的點心,一手油膩便來碰阿娘製得新衣裳,你還是八九歲的童子麼?這般邋遢。”
“你與那薛家十二郎,也是這般嫌棄麼?”陳訊手上挨了一巴掌也不生氣,反倒笑嘻嘻湊到兄長旁邊,見後者因他伸過去帶著幾分油星子的手皺緊了眉頭,不由嘀咕道,“若非這幾日薛海日日來找你,帶著些湯湯水水的,我瞧著你可不是什麼‘玉人’,反倒成了不染塵埃的真仙了!”
“阿薛雖蠢,但也有幾分真意,你還嫌棄他?我瞧著你也是個蠢呆呆的。”陳詡聞言,微微抬了抬眼皮子,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袖子,說道,“你生來蠢笨,除了製衣裳上尚有幾分天賦,也就近些日子瞧著長進了幾分,這白色的與你,倒也顯出幾分活潑來,想必憑著你這般樣貌與阿娘製成的這身衣裳,倒也能教旁人勉強忽略你腹中草莽。”
他自是不承認自己嫌棄胞弟方才一爪子的油星子都粘在了白狐裏子上。
姬氏一麵命人擺飯一麵聽兄弟兩鬥嘴,眉間難得顯出幾分輕鬆自在,又見陳訊果然穿了白狐裏子的一件,陳詡也披上了黑狐裏子的一件,兄弟兩個並肩站在自己跟前,頓時覺得欣慰。
“我竟是與阿兄一道高了呢。”陳訊接過丫鬟遞過來揩手的帕子,喜滋滋伸手比劃了一番,“我離弱冠還有好幾年,到時候再長上些許,指不定便高過阿兄了。”
“我隻盼著你倒是矮上幾分,跟你家先生多學上幾分,長點兒心眼子才是。”陳詡挨著姬氏在案前跪坐下來,朝著胞弟微微一笑,正巧丫鬟引著薛海上門來拜節,將陳詡的笑容收入眼中,不由一呆,連給姬氏行禮都忘在了半邊。
“十二郎拜見夫人。”好在他還不算呆,聽得陳訊調笑隨即反應過來,等不及丫鬟們上蒲團,“砰”一聲便朝著姬氏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