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篇 第九十六章(1 / 2)

第九十六章

察覺到顧長離此時異樣的沉默, 玄清挑了挑長眉, 忽然興致勃勃地提議道, “徒兒給為師哼一曲小調罷。”

“……”

早就預料到顧長離會是什麼反應的他嘴角一揚, 笑容爽朗, 仿佛通身痛苦與煎熬都散去般, 輕聲吟唱著一首調子不明的曲兒, “一粒靈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語實堪聽~~”玄清的聲音本來極為清朗動聽, 然而顧長離直到這時候才曉得他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音癡,好好一首詩詞被他唱得南腔北調,東拉西扯, 硬生生地變成魔音貫耳。

偏偏他本人還沒有什麼自知之明, 方才唱到半截便急不可待地停下來求意見求表揚,“徒兒覺得為師唱得如何?”

“師傅您開心就好。”既觸動於玄清為他的犧牲, 又實在昧不下良心說話的顧長離沉默半晌, 艱難地回答道。

“是不是覺得師傅唱得很好聽?”

“……是。”

“我就知道徒弟你和外麵那些沒眼力勁的家夥不一樣, 他們有一個沒一個都說我唱得難聽——簡直有辱斯文!修真人哼的曲, 能說不好聽麼!”說到這裏, 若不是礙於無法動彈, 玄清早就拍著床板,瞪著眼睛來表示他的不滿和激動,“三百多年前, 為師可就是聽了這曲街上一道人隨口掛在嘴邊的調兒, 這才堅定了那一顆求道之心。”

“三百多年前?”顧長離低聲重複了一遍,內心隱隱有些震撼。他的師傅,就是在這樣一種對於修道有成者不過轉瞬即逝的時間裏,蛻變成足以俯瞰天下豪傑的白玉京真人,一步一步地接近最後的那道門檻。

“是了,當時為師我還是個仗著家族權勢,剛剛築基的小紈絝,整日上街招貓逗狗,遊手好閑,真真是人厭狗嫌。”回憶起往昔的黑曆史,玄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眉飛色舞得連語調都一同飛揚起來。

渡功的時間由二人之間的修為差距決定,於玄清和顧長離而言極為漫長。在這段彌足珍貴的時間裏,後者沒有追問師傅重傷瀕死的原因,沒有提及事關天下安危的兩界淵之戰結果如何,他隻是默默地低著頭,傾聽某個話癆家夥絮絮叨叨講述著自己數百餘年或壯闊或平淡的人生經曆,一言不發。

隨著玄清口中描述,顧長離一同感受著那個紈絝子弟,江洲一霸年少飛揚的少年時光,荒頹墮/落的青年歲月。

他有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風光灼華,也有著遭受牽連舉族覆滅,跌落紅塵滿身泥淖的狼狽過往。他曾經以築基修為生生算計毀滅戕害家族的一方豪門,也曾不服管教桀驁不馴,仇視硬是收他為徒的白玉京掌門,日日夜夜計劃著叛逃宗門。他輕狂過,放/浪過,絕望過,心殤過,愛過恨過,哭過笑過,一切的過往一切的苦難,都如同前塵往事,過眼煙雲般,沒有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太深的痕跡。一顆道心圓融如意,仿若天成。

可是,這樣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就要死了。

由後心不斷傳來的熱流在逐漸減弱緩慢,這是渡功即將完成的標誌。

接受玄清無私饋贈的他即將一日千裏,突飛猛進,也許幾年之內便能功成金丹,注定能夠震驚天下,必將前塵似錦,燦若煙華。甚至連最最不可能的歸家一途,也有了渺茫但至少存在的希望。

顧長離自覺此時此刻,礙於身份,自己即使麵上還要裝出沉痛悲傷的表情,心裏卻總歸會有著歡欣喜悅。

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他隻是這個世界的一個過客,羈絆和感情嘴上說說也就算了,哪裏當得了真?眼前之人雖說名義上還是他的師傅,可自己又何曾真正敬畏孺慕過?——他在心底不斷地暗示自己,像是自我安慰般絮絮著解釋著。

眨了眨眼睛,顧長離旋即感受到一滴從眼角流出的液體,不受控製地順著臉頰滑落,然後沾濕了他的衣角。

那股靈氣傳導產生的熱流,真真切切地,斷了。

“徒弟,哭哭啼啼的什麼樣子,白瞎了一張頂好看的臉,快給師傅笑一個。”

最後維係幻相的靈力也一並散去,顧長離眼前出現了玄清此時真正的模樣。

渡功之人,油盡燈枯,十死無生。

那副翩翩公子,遺世獨立的俊美容顏不知何時已經布滿斑駁的紋路,墨色深沉的烏黑長發光華盡逝,枯朽蒼白,行將就木老人家模樣的玄清朝著顧長離擠擠眼,伸出一隻青筋暴起皺紋遍布的右手,輕輕抹掉小徒弟眼角處的淚痕,跟著笑得露出滿臉的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