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拓了字的帛布展於桌麵。
言枕詞端坐桌前, 靜靜望著這幅字。
許久之後, 他以指代筆, 描摹布上三個字。
救、阿、淵。
一筆一劃, 哪怕拓於布上, 依舊難掩倉惶, 難掩痛惜。
僅看著這張布, 言枕詞就能推測寫下這三個字的人到底如何恐懼,如何痛苦。
可是……
阿淵,是誰?
不管回想多久, 言枕詞腦海之中依舊一片空茫。
一次又一次地將這三個字在筆下描摹之後,他忽然起身,收了帛布, 背了寶劍, 往接天殿中去。
接天殿中,晏真人正與大慶來使交談。
言枕詞在外耐心等了片刻, 見大慶使者出去, 方才進殿中見晏真人。
晏真人坐在大殿上方, 沉著一張臉, 但並不是很憂慮的模樣。他對身旁童子說:“把茶具撤下去, 再端一份新茶上來, 我和你老祖師叔說說話。”
言枕詞道:“不用這些,我來是和你說一聲,我打算離開劍宮一段時間。”
剛將茶水送進喉嚨, 正準備和言枕詞好好說說大慶事情的晏真人喉中一嗆, 連連咳嗽。
言枕詞:“雖然明如晝方才死去,劍宮損傷慘重,百廢待興,但該我做的事情我畢竟已經做完了,如今我也想在幽陸遊蕩一番,好好看看各地風景,劍宮中事,就請掌門一手總攬,全權負責了。反正當年我和天聞明炎戰鬥之後重傷垂死,一閉關兩百多年,你也將劍宮打理得很好——”
晏真人抽抽嘴角:“師叔您都說完了,師侄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說罷,還是忍不住,長長的歎息之中,皺紋盡顯,滿麵蒼老。
言枕詞良心發現,勸道:“小晏你年紀雖然比不上我,畢竟也不算小了,平時還是要多注意保養的,有什麼好東西別全藏進劍宮寶庫不舍得用。”
晏真人無語:“師叔放心,師侄醒得。”
言枕詞:“那我走了。”
晏真人果斷道:“師叔走前先聽師侄一言!”
言枕詞:“一句話?”
晏真人:“一席話!”
對方畢竟是掌教,言枕詞再是著急,也隻好坐下,聽聽晏真人有什麼話說。
晏真人長話短說:“聖後自明如晝一役中重傷垂死,萬幸碰見醫道聖手百草秋將其救活,如今聖後已收複大慶、世家,貫通了澤國水道,正在著手處理落心齋的事物。”
言枕詞沉吟:“聖後出身落心齋……在我與明如晝決戰之前,靜疑女冠勾結明如晝,出賣了劍宮各地分宮別殿的消息,致使我們損傷慘重,也導致了她最後的滅派之災。如今聖後對落心齋,對劍宮是什麼態度?”
“這正是我要對師叔說的。”晏真人麵色凝重:“聖後支持落心齋複派,命計則君為新任齋主,卻將落心齋原本地盤收歸大慶,更加封了計則君許多大慶官職,這種種手筆,是想將落心齋並入大慶版圖啊……”
言枕詞:“今日大慶使者前來劍宮,對劍宮提了並入大慶的要求?”
晏真人:“這倒沒有。大慶使者十分有禮,隻與我說了聖後期望與大慶和平共處的想法。”
言枕詞:“既然如此,掌教還有什麼礙難之處?”
晏真人歎息一聲:“我隻是擔憂樹欲靜而風不止……”
言枕詞也歎息一聲。
“非樹不靜,是心不靜。非風不止,是人不停。”
晏真人:“師叔……”
言枕詞已先一步窺破對方的想法,他搖頭道:“掌門若真下定決心要與聖後一爭幽陸統治,我也不會出手也不會勸阻,我隻請掌門稍微想想,邪魔猖獗之日,天下紛亂之苦。”
他話已說話,不等晏真人再回複,已離開接天殿。
眼前一瞬,言枕詞消失。
接天殿中隻剩晏真人一人。
這時晏真人遣去泡茶的童子端著茶進來,卻不見喝茶的主人,不由愕道:“掌教,老祖師叔人呢?”
晏真人讓童子將茶水放下。
他忽然問:“聰聰兒,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童子忙道:“掌教怎麼會老!”
晏真人隻是笑笑。他讓童子離去,又獨自坐了一會,揮袖弄出一麵水鏡,放在身前。
水鏡照亮他的麵孔。
那縱橫交錯的溝壑,耷拉鬆弛的眉眼,還有如何也掩不去的陳腐氣息。
他將手按在胸口上。
他覺得自己仿佛忘記了一件事情。
可人會忘記,心不會忘記。
他的腦袋將其忘記,心中卻反複惦念,恰如心頭開了一道口,無論如何也補不回去。
一身玄功,所有精力,就從這道口子之中持續流瀉,叫他窺見自己的生命盡頭。
我也……沒有幾年好活了。
晏真人想。
他的思緒像是脫離了這沉重老邁的軀殼,一路往無拘無束的天空高飛而去。
但他的本能還幫他掌控著周圍的一切,他的眼角瞥見聰聰兒從大殿離開之後並沒有直接離去,反而站在殿門口探頭探腦,圓咕隆咚的腦袋任是什麼也遮不住。
晏真人會心一笑。
笑意剛到他的嘴角,又一個人出現在了大殿門口,伸手摸了摸聰聰兒的腦袋。
他行步頗慢,伸出的手是常人慣用的右手,但是上邊缺了四根指頭,隻餘拇指,孤零零長在手掌之上。
晏真人心中又是一揪。
明如晝的災劫剛去未久,劍宮盡是老弱病殘,哪怕是我,也是時日無多。
我任掌門百多年來,兢兢業業,無論如何不忍劍宮屈居人下,更恐九幽之下先輩責問!
可我真能再將這些人投入殘酷的戰場之中嗎?
若我中道而死,他們又該如何繼續,又會得到什麼結果?
自劍宮一路往下,天氣轉暖,人跡變多。
到得大慶西京,水磨的青石板容三乘並過,兩側店鋪貨賣堆山引客來,競相誇富鬥奇爭,街市之中更是車馬如龍人流如織,到處是一派欣欣向榮的盛世景象,昔年的火焰、混亂、殺戮、死亡,似都被始終向前的時間漫不經心地抹去,再也無人在意了。
言枕詞肩頂著嬌嬌,混在人群之中,沒有目的,四下遊蕩。
他路過了西京中的一處城中湖,天光正好,水光瀲灩,他駐足於岸邊,眺望著閃閃水波,不知為何,總覺得湖中應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島,還有一個風雅愛笑的主人,他建了兩棟遙遙相對的樓,蓄養了許多舞女歌姬,自己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撫琴一奏,心情再好的時候,還會舞上一曲。
聽。
絲竹管弦之聲,不就從渺渺湖中,遙遙傳來?
“色道士,鳥餓了!”
突然一聲聒噪,拉回了言枕詞飄遠的思緒。
言枕詞收回飄遠的神思。
他再往湖中一聽一看,聽確實有歌聲琴聲遙遙傳來,隻是那歌是湖中畫舫的歌姬所唱,琴也是歌姬所彈。
他悵然若失,頓了片刻,才問嬌嬌:“你想吃什麼?不是才吃過嗎?”
嬌嬌蕭索道:“鳥也不知道,鳥隻是路過這裏,突然覺得很餓,總覺得有什麼好吃的要來了。”
言枕詞:“從天上掉下來嗎?”
嬌嬌當真了,嘀嘀咕咕道:“那會掉下來什麼呢?果子?蟲子?鳥覺得鳥的食物應該很豐盛才對!怎麼老是想不起來了!”
言枕詞無視嬌嬌。
他繼續向前走著,走到了西京北街之中。
這一整條街都是賣小吃的,琳琅滿目的吃食之中,忽然看見一個包子鋪。
王寡婦包子鋪。
言枕詞在包子鋪前站定,聽見風韻猶存的寡婦的招呼聲,鬼使神差說:“我要……第五籠包子。”
第五籠包子。
有誰說過,這一籠味道最好?
大慶之後,言枕詞先來到了澤國。
曾經死寂的水域再一次迎來了人流,許多來自大慶的百姓在岸邊造房建屋,聚成村落,和澤國原有的生物混居海岸。
人族的村落裏,男人出海捕魚,女人下水采珠,隨著一條條大魚一粒粒珍珠出現陸地之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商船也隨之而來,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再一次重見天日,珍寶會似乎也要重新舉辦,還有曾經獨屬澤國皇室的鮫姬魚女,也隨著大慶及商隊不停歇的探索再一次出現重現世間,照樣沒心沒肺地對著旅人唱歌。
言枕詞上了一艘小小的漁船,掌舵的是個皮膚黝黑的年輕漢子,他吆喝一聲:“客官去哪裏?”
言枕詞:“澤國皇城能去嗎?”
年輕漢子:“有什麼不可以的,現在!不過我這船劃得慢,從這裏去皇城得兩天三夜。”
言枕詞:“無妨。”他歎息一聲,“我不趕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裏。”
年輕漢子殷勤道:“道長沒有地方去嗎?那不如留在這裏吧!我們這邊什麼都有,就是缺了個道觀,若道長願意留下,我這就去和村長說,讓村長召集村人替道長修建一個道觀,請道長做觀主,三齋五祭,絕不含糊!”
言枕詞微微笑道:“我看你們才搬來沒有多久,就開始修建道觀了嗎?”
年輕漢子道:“我們搬來有一年了!這水裏的物產就是豐富,我若不送道長,就劃到這個位置,隨意撒網一撈,保準撈出一船的魚來!我們村裏的采珠女更是舒服,一日裏隻下水一炷香的時間,就能撈出滿滿一衣兜的珍珠,不大不圓的珍珠在村裏丟地上都沒有人撿呢,這些都歸功於聖後……”
言枕詞:“哦?”
年輕漢子笑道:“若非聖後將邪魔平定,我們怎麼有這樣舒服的日子呢?”
言枕詞眺望遠方。
天水一色之中,有城廓隱隱約約。
他微微笑道:“這樣舒服的日子,總是讓人高興的。”
風將茫茫大水送到了身後。
言枕詞上了澤國皇都,這裏正如年輕漢子所說,到處可見前來尋寶的人,街市之中也因這些人而變得熱熱鬧鬧,吃穿住行,一應俱全。
那些曾發生在這座皇城中的血腥與怨憤,正日漸消逝。
他憑立殿簷風頭,聽風聲看海潮,總覺得正有人在風中對他喁喁私語。他極力去聽,卻一個字也不能聽見。
此後他又在皇都之中滯留數月,再也沒有能引起他朦朧回想的事物。他便離開皇都,往海底去。
深邃的海底上下無際,左右無邊。
言枕詞行走其中,不知不覺將時間也遺忘,他不知道自己想在海中找到什麼,又隱約覺得自己應該在找一處很奇異的地方。
那處地方位於深海,但並沒有海水。
那處地方有一條極為冰冷的水流,也許……也許……曾有一個人呆在那裏,喊了一聲冷。
他沒有找到那個地方。
走著走著,海底出現了蒙蒙的光。
他向光所在的方向行去,發現了曾經富有四海的令海公主所擁有的水晶宮。
這座宮殿通體以水晶建造,於深海之中熠熠生輝,正是澤國海底當之無愧的明珠之城。
他入了城中,發現裏頭竟沒有海水!
他心頭頓時一跳:
這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嗎?
但這裏並不寒冷。
這不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嗎?
言枕詞在宮殿之中行走,他看見由流光貝貼作的牆壁,看見紅珊瑚鋪成的地麵,也看見了許許多多藏在寶庫之中普通人終身也難得見一樣的寶貝。
可當他來到一個軒敞的大廳裏時,之前所看見的一切均在腦海裏消散了。
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將他拉住,使他坐在椅子上,並將燭火重新點燃。
他就這樣坐著,等著,注視著燃燒的火焰,總覺得再下一刻,這裏就會鑼鼓喧天,眾賓列位。而他正要在一群人中救出他所關心的那個人。
我可不會讓他——
我要將他——
言枕詞什麼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