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之局,朱紅一弦 章一百三十五(2 / 3)

這大海竟也有走完的那一天。

當言枕詞自海中出來,岸邊的小村變成了小城,澤國的皇都變成了大慶的海郡。他接到了一封來自劍宮的信。

信是晏真人寄來的。

信中寫道:大慶如今占據世家、澤國、落心齋,已是龐然大物,卻未停下腳步,乃將觸角再往而去南北而去,其一統天下的大勢,或許已經不可阻攔。

言枕詞沒有回信。

他去往世家。

巍峨高聳的城牆還殘留著刀兵的痕跡,但行走城下的人臉上已再不見悲苦的色彩。

言枕詞注視了許久。

一位挎著籃子的老太太來到他旁邊:“後生,你怎麼在這裏一站就是半天?”

“我是來找人的……”言枕詞回神笑道,“但還沒能和他聯係上。”

老太太釋然:“原來是這樣。”她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從中拿出了個大水梨,遞給言枕詞,“別幹等著,吃個梨潤潤嗓子。”

言枕詞:“多謝您。”

老太太笑道:“客氣什麼呢?自家種的梨子,你先嚐嚐好不好吃,我也好拿去布莊換兩尺新布穿穿。”

言枕詞吃了口梨子,又水又翠,確實好吃,他如實回饋。

老人很是高興,也不急著趕集了,反站在言枕詞身旁,絮叨說了一通家中的柴米油鹽。

排隊進城的人還在排隊,人流攢動之中,騷亂忽生,驚叫聲音響在城門口:“來人啊,快來人啊,有人偷了我的錢袋!”

騷亂引得老人連同周圍人一起好奇前望。

言枕詞方欲出手,耳朵忽然一動,又將抬起的手放了下來。

幾息之後,一聲吆喝響在城門處,守城的兵丁於人群之中準確分辨出偷了錢袋的賊,三下五除二就將人製服,把錢袋還給了失主。

拿框梨子的老太太在人群中看完了熱鬧,心滿意足地回過頭,正欲再和城門口的後生說話,卻見身後空蕩蕩的,那後生不知什麼時候不在了。

言枕詞離開了城門口。

那裏的人不需要他的幫助,他便往下一個地方去。

他在城中信步而走,百年前從大慶分割的土地在百年之後再回大慶,重歸也不過幾載,可是他聽路邊街上,一個個人已經與有榮焉地說“我大慶——”了。

賣魚的誇著自己魚好,賣布的讚著自己布美,婦人牽著孩童,男子攙扶老人,說說笑笑向前行去,喜氣歡顏總在臉上。

眾人的歡喜也來到了言枕詞臉上。

他以腳步丈量著這廣大的地方,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從一座城池來到另一座城池。

直至他一路走到了中都,中都有世家八姓,有社稷鼎,還有朱紫樓與諸子台。

登朱紫樓望諸子台,遙想當年,諸子羽扇綸巾,談笑之間,客似雲來雲聚客。

可惜如今,總成當年。

言枕詞在這一處樹影婆娑,曲水流觴的庭院之中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裏,突然看見一棟藏在樹影中的房屋。

一種朦朧的期待忽然自心中升起來。

他看著這棟玲瓏小樓,依循心中最深處的感覺,不走正門,反輕輕一躍,從窗台躍到了二樓裏邊。

二樓放著個屏風,屏風之後擺著一架琴。

他入了室內,白紗輕揚,焚香隱隱,朦朧視野之間,忽然一聲“錚錚”,琴音驟響!

音弦起,銀屏破,音弦落,玉珠擊。

言枕詞腦袋一懵,那一直藏在心中的字句破繭成蝶,脫口而出:“阿淵!”

他推開屏風,扯下紗帳,見著了屋內凝霜琴,可琴後無人,隻有風不住吹來,吹響琴弦。

他退後兩步,跌坐椅子上,一揮手拂落桌麵香爐玉杯。

大夢一場,真假孰辨?

離了世家以後,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沙海。

沙海之中盡是黃沙,渺無人煙。此地就和深海一樣,他沒有目的的閑逛著,見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早已將時間忘懷。

中途他又接到了劍宮來信。

還是晏真人寫的。

晏真人在信中寫道:

大慶勢力越發龐大,聖後之令,天下鹹來相從。而師侄風燭殘年,命將不久,師侄在時,劍宮與大慶尚且兩安,師侄若走,恐大慶一統野心將劍宮籠罩。

若師叔在外無事,祈師叔千萬回劍宮一趟,觀新任掌門即位大典。

人神若在,聖後也不敢犯邊……

讀信之間,依稀有人在耳旁蔑笑一聲。

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讓劍宮千年傲世萬年不倒的。

這聲音如蜻蜓點水,在言枕詞耳旁一觸既收,等言枕詞反應過來想要去抓住的時候,已經消散在天地之中。

言枕詞追不回聲音,卻在這一道聲音之中下定決心。

我出生入死,幾番豁命,半為劍宮,半為蒼生。

但若大慶的一統能讓這天穹之下願意好好生活的人都好好生活,也許我也不該錮於門派之見,再掀風雨。

他到底沒有回信。

那隻將信送來的仙鶴在天空久久徘徊,長長唳鳴,終於孤獨遠去。

言枕詞繼續隨意地在沙海中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發現沙海之中出現了一處綠洲,綠洲之上還有一處石製堡壘,隻是如今,堡壘破敗,四處都是殘桓斷壁。

言枕詞進了這處遺跡。

遺跡不大,他很快來到堡壘的中心位置。

這裏有一個巨大的池子,池子上倒吊無數屍體,屍體早已化成白骨,池子裏也並沒有什麼東西,隻有一層淺淺的藍水還停留在池子底部,散發著些許生命之力。

言枕詞在池邊站了很久。

他不知不覺蹲下身,將手探入池中,仿佛撫摸著一個看不見的人。

他在這時候漸漸明悟。

我在找一個人,我想救回一個人。

他叫阿淵。

他曾經陪伴過我很久很久,我與他有許多許多的回憶。

我去的每一處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可我忘記他了,我記不起來所有關於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救回他!

風,自南向北不歇吹著。

離了沙海,言枕詞東遊西蕩,橫穿不夜山川,在其中心處隻有白天而沒有黑夜的呆了好久,他總覺得自己能在這裏看見一片火海。

那火海在大地上烈烈燒灼,比他有生以來見著的所有火焰都要紅,都要美,都要讓人心疼。

他想將這片火海攬入懷中,甚至願意被其焚燒而死。

可他們似乎相隔著一整個世界,他無論如何努力,總觸不到那方。

在離開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劍宮的來信。

這一次,信件不再隻獨他有,劍宮的仙鶴撲扇著翅膀飛向幽陸各處,其中一隻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詞不需拆信,已從慘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撫摸送信仙鶴,千言萬語,隻凝成一聲幽幽歎息。

從此以後,言枕詞再也沒有收到劍宮來信。

大抵又有一兩年過,他履足北疆。

風狂如刀,沙飛似鐵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變化,酒館裏再也不隨處可見攜刀帶劍的酒客,路旁也不見棄至於地的屍體,大家喝酒吃肉,朗朗的笑聲不止存在於豪客之間,也存在於街角的窮人之中。

言枕詞在一處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討論貼在城外的告示,說著大慶對北疆新的諭令。

這諭令大體是讓北疆修生養息,建城造池,又說派來許多教師,將會教化民風,使老幼有養。

眾人皆是讚歎聖後仁慈,隻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沒你們說的那麼好,燧宮統治時候,大差不差也是這樣做的,隻是沒有寫在紙上貼出來而已。”

其他人責備他:“你怎麼能將聖後與邪魔相提並論呢?”

那人便與周圍的人爭起來。

大聲嚷嚷的大聲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鬧了許久,也沒見人動刀兵,也沒有人來阻止,倒是有幾個酒客覺得無聊,先後走了。

言枕詞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見識了許多北疆風光,接著又在北疆裏找到了一處頗具江南風景的小院子。

這院中有幾間廂房,有一棵小樹,還有一座佇立樹旁的墓碑。

言枕詞找到這座院子的時候,院子裏的墓碑前已經躺了一個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橫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腦袋旁放了個大酒壇子,身上有許多酒漬,從不離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插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說:“是人神啊——”

言枕詞:“老道有名有姓,實在不行,也可稱呼我為鏡留君。”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歡‘人神’?那幹什麼稱呼我為‘刀神’!我也還是喜歡十三神殺——神殺——殺神——殺明如晝——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朧:“你來這裏……幹什麼?這裏就隻有個空碑!你記得這……碑嗎?這碑上有,有我的記號,我將我金刀上的金環卸下一個打入了碑中!這代表我刀十三賭命也要完成的承諾!但我……我不記得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這一生,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宿敵,就連讓我功成名就的一戰,我也覺得同在夢中,這人生真是無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後來,又醉過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詞看著對方,上次相見,隔著三丈還遠,他已聽見金刀怒嘯,鋒芒迫身;如今相見,三步距離,插在碑旁的金刀依舊不言不動,如同死去。

如今躺在地上的,不再是刀刀向神殺的十三神殺刀十三,不過一個落拓酒鬼。

或許我也一樣。

行走世間的,更不是世間傳奇鏡留君,不過一個找不到過去,看不見未來的旅人而已。

他心中悵悵,一轉眼望向前方墓碑。

這座小小的院子裏頭,他發現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是一支藏在床頭夾縫中的發簪。

發簪以白木製成,並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自己親手雕琢出來的簪子,總是比較容易辨認,也比較難以忘懷。

我曾今來過這個小院。

也許還在這裏呆過一段時間。

可我已經不記得這回事了。

正如眼前這塊空碑,明明被人貼心地放在樹下,有風遮風,有雨擋雨,最最重要的碑上卻一字不刻。

就像立碑之人早已明了,哪怕刻了,也會被人遺忘,也會被人篡改。

像有一隻大手,將這幽陸上所有與阿淵相關的東西,那些曾經存在的東西,無論是存在世間還是存在人腦海中的東西,全部無情抹去,丁點不留。

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地,伸手撫上墓碑,想象著曾經有一個人蹲在這裏或者跪在這裏,想象著他們曾經一同立碑一同栽樹,想象著他曾經在這裏生活或者養傷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裏,有另外一個人將他照料,同他說笑。

想著想著,仿佛真有一個人從混沌之中向他走來。

他驚喜焦急,慌忙伸手去夠,對方卻如煙霧一般消散,而他也從夢中醒。

從夢境到現實,如從雲端墮落人間。

言枕詞身軀輕輕一晃,站起來,轉身離去。

當他將要離開這方小院的時候,刀十三的聲音再度響起,仿佛夢囈:

“道士……那最終一戰……我偷襲明如晝,然後就將這曠世魔主……殺死了嗎?那為何我一點也沒覺得我的刀突破了……刀十三的刀,還是過去的刀……”

言枕詞不能回答刀十三的問題。

一如無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他再一次停留下來,懷抱著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能在這裏找到更多的東西。然而一如既往的沒有後續。

他也不知自己在這個小院裏頭看了多少日夜,忽然有一天,街市上張燈結彩,灑掃一新,還有人殺豬殺羊,舞龍舞獅,大祭沙神,真個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