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之局,朱紅一弦 章一百三十五(3 / 3)

言枕詞頗感錯愕,他尋了個路過自己身前的人問:“今天是什麼節日?”

那人也錯愕道:“怎麼,你不知道嗎?這是聖後挫敗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傳來消息,聖後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將免稅三年!”

言枕詞怔了怔。

他還想再問些別的,可答話的人已經走了。

他於是信步向外走去,走過人群,走過街坊,走過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慶西京。十載眨眼過,昔年被戰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較之往昔,更為宏偉與壯觀。

他入了皇城,於閑逛之中偶然聽見聖後與奉天候說的一席話。

那時黑夜幽靜,殿宇深深,聖後站在別殿之中,同奉天候說話。

聖後:“也不知賜封國師一事,劍宮掌教會否答應。”

奉天候道:“如今晏真人去世多年,人神又久不出現,他們終究也會明白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天下的大一統,已在眼前了。”

聖後輕聲感慨:“回想這十年以來,我如墜夢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幽陸竟這樣一點點到了我的手中,大慶的手中……”

奉天候勸道:“聖後德澤蒼生,威加宇內,又攜挫敗邪魔挽救幽陸的大功德,天下誰敢不從?”

聖後搖頭:“真正殺了邪魔的是人神與刀神。”她似在思索,似在回憶,對著這絕對心腹,她說出了決不能在臣子麵前說出的話,“而真正使天下有大一統可能的,是邪魔所卷起的天下烽火——”

“當啷”一聲!

殿中聖後與奉天候一同驚起!

奉天候轉身厲喝:“誰在外邊!”

他聲音響起的那一刹那,整座皇宮一同醒來,無數守衛競相奔走,無數刀兵鏗鏘相撞。

但這些同言枕詞再無關係。

他已離開皇宮,沿著夜色之中的湖岸向前走去。

湖麵生煙,煙中泊船,船上燈火霓虹,人影蹁躚。

正是風吹繁星落燈火,玉台仙娥翩翩舞。

他看著跳舞的人,聽著水上的聲,走著走著,自柳樹上拔下一片狹葉,放在唇間,吹響一曲山林小調。

悠揚的音律似乎將他帶到了已被塵封的過往,他依稀從濃霧似的黑暗之中看見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懸停虛空,一轉一折,動人心神,回眸顧盼,攝魂奪魄。

他睜開眼。

無數的人從他身旁走過。

沒有人從人群中走出來。

沒有人走向他,沒有人再為他而停,沒有人再為他而舞。

他潸然淚下。

“為什麼沒有人……”

應該有人才對,可為什麼……

“沒有人……”

水光映出他的倒影。

絕望正如這漆黑的水,將他吞噬。

他倒入水中。

水四麵聚攏,夢重疊而上。

夢中的影子又帶著深深淺淺的紅出現了,無數次向他走來的影子這一次停在原地,他茫然無措,極力向對方靠近,但影子始終站在原地,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某一刻,影子滿載失望,冷漠轉身。

“阿淵!”

言枕詞從夢中醒過來了!

可怕的夢境讓他心髒一陣陣緊縮,他看著包裹著自己的碧藍,看見自碧藍之中穿透的斑斑金芒,意識到自己正呆在水底,而太陽又一次出來了。

他翻身而起,在湖底緊按胸口。

十年已過,阿淵還在等著我嗎?我這不知何時才能發現的尋找已經如此可怖,他那不知何時才能終結的等待又該如何絕望?

一念至此,十年折磨一掃而空。

他第一次將所佩寶劍按住。

明如晝已死,世間再無需要言枕詞寶劍出鞘的事情,十年之間,這是他頭一次按劍,按劍這刹,沉屙盡去,信念重回。

鏡留君再履塵世,不為劍宮,不為蒼生。

隻為始終等他的那個人!

言枕詞決心已下,方出水麵,便見到了等在岸上的嬌嬌。

嬌嬌一張鳥嘴依舊吐不出象牙:“鳥看色道士沉入湖底,還以為色道士死了呢。”

言枕詞撈起嬌嬌,步履輕鬆往劍宮去。

十年時間,他已走遍幽陸,均無阿淵消息,如果幽陸之中還有什麼地方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將阿淵找回,也隻有那一地了。

可那一地,入了未必能再出來。

故而他去彼方之前,要先將幽陸一切事情了結妥當,如此,死亦不懼。

他對嬌嬌說:“我要去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恐怕不能將你帶進去。”

嬌嬌沉默片刻,悲傷說:“色道士也要像主人一樣將鳥拋棄嗎?”

言枕詞糾正嬌嬌:“不,你的主人身陷危險,我此番正是為了去將你主人帶回來好好照料鳥。”

嬌嬌思考著:“既然如此,那鳥就在外麵等色道士,色道士一定要把主人帶回來。”

言枕詞朗聲大笑,群山之中,皆是回響:“若他不回來,我也不回來!”

言枕詞回了劍宮,並未見掌教,並未見弟子,甚至不在屋中停留。他所做隻有一件事,便是前往祖師堂中,將一麵屬於自己的牽命玉牌擊碎。

玉牌碎,人神逝。

此後劍宮掌教再做決定,想必能夠將諸多弟子的性命認真考量了。

就在言枕詞擊碎玉牌離開之後不過多久,負責灑掃祖師堂的小道童進了堂中,剛剛掃過兩下地,一眼看見台上的碎玉,登時丟下掃帚,連滾帶爬跑去將掌教找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掌教匆匆趕到此間,顫抖著雙手將那麵碎裂的牽命玉牌揀起,許久之後,頹然歎息。

此後一月之中,便傳出劍宮掌教接受大慶國師封號,劍宮正式並入大慶之中,幽陸大一統徹底完成。

大慶大慶,果然大耀幽陸,慶禧天下!

而這與言枕詞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來到了天柱之下,傳說之中,天柱有無窮之大,沿著天柱一路往上,可以從此方世界一直走到他方世界。

他方世界是怎麼樣的?

言枕詞並不關心。

他手持寶劍,隻身進入,隻期望能在這個地方找到藏在他心頭的那個人!

入了天柱,如入了宇宙。

左右一望無盡,腳下星海鋪陳,言枕詞穿行在一個個的碎片世界之中,他看到了許多與幽陸完全相反的世界,有全是水的世界,有全是火的世界,有全部生靈隻有草木的世界,有全部生靈全是鋼鐵的世界。

他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碎片,碰到了許多威脅與恐怖,又將這些威脅與恐怖一一擊退。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哪裏。

他的人形漸漸消散,成了漆黑天柱之中如繁星一樣的光點,也不知這裏的許多光點,是否就源自如他一樣的人?

他的意識也在這無盡的打磨之中逐漸消散,許多事情都被他忘記了,劍宮、幽陸、邪魔、鏡留君……但來此的目的始終被他牢牢謹記。

當他終於連自己的目的也要忘記的時候,突然虛空之中響起一聲邈遠的鶴鳴,他感覺到有一道氣息挾著一點點紅光,從自己緊緊握住的鋒芒上一躍而出,直往前衝!

他下意識地追上這點紅芒。

也不知又追了多久,他再入了一個碎片空間。

這碎片不大,漆黑黑但暖融融地,他一路緊追的氣息就消散在這裏,他茫無頭緒地繞了一圈,什麼也沒見著,正當他打算離開此處,繼續向前之際,一道詫異的聲音響起來:

“你竟然來了……”

他轉向聲音的方向。

他看見了一道淡淡的仿佛霧氣一樣的影子,那道影子是淡紅色的,正是這漆黑空間中的唯一亮色。

也不知為什麼,他一看見這影子,就心生喜悅。

“你是誰?你認識我嗎?”

“這個嘛……”影子沉吟了下,反問道,“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他思考著,很快將雋刻在靈魂中的答案說出來,“我來找一個人。”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他的思考更久了,“他叫阿淵,沒錯,他叫阿淵!”

“你為什麼要找他?”

“因為……因為……”他茫然道,“因為我一定要找到他。”

影子笑了:“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到他——那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他不說話了,因為他不記得了。

影子勸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了,怎麼還會記得你要找什麼呢?說不定一切都隻是你鏡花水月的妄想。”

“你在阻止我嗎?”他負氣道,“我雖然不記得自己,但我記得他。我雖然一直沒有找到他,但我肯定他是存在的!這正是我來這裏的目的!我要走了,我要繼續去找他了!”

影子一直在笑:“別急著走,說不定我知道他的消息呢?”

“你知道他的消息?”他停下來。

影子模棱兩可:“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畢竟人老了,就容易忘記一些事情。”

“你在這裏呆了很久?”

影子:“是啊。”

“有多久?”他問。

影子:“是彈指刹那,是凝固永恒。”

“好久啊——”他感同身受,長長歎息,“你沒有離開過嗎?”

影子:“沒有。”

“為什麼?”

影子:“因為……我也在等一個人吧。”

“他會來找你的。”他信誓旦旦,“就像我一直在找阿淵一樣。”

影子又笑起來了。

“你真愛笑。我喜歡你笑著的樣子。”他輕聲說,“也許我的阿淵,也像你一樣愛笑。”

影子好奇問:“你覺得你的阿淵是怎麼樣的人?”

“我的阿淵,”他沉思著,“他會唱歌也會跳舞,他應該很愛笑,應該很漂亮,應該很壞,但也可以很好,歸根結底應該是很可愛……但這些都隻會在我麵前展現,我對他是獨一無二的,他對我也是獨一無二的。”

影子感慨:“真想不到他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形象啊。”

“你說得好像認識他似的。”他說。

影子圓滑的轉了話題:“你不是要去找他嗎?那索性帶我出去吧,正好我也有點想念他了。”

“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是阿淵是我的。”他強調。

影子:“放心吧,我雖然想念他,卻並不算喜歡他,我也有在等待的人。”

“那你還與我一同出去?”他迷惑問,旋即自己解開了迷惑,“你也不知道你等待的人在哪裏,我們可以結伴同行,將他們一同找到。”

影子讚揚:“你真聰明。”

他們並肩向前。

“……你真的認識阿淵嗎?”走在前邊的他不免追問。

“真的。”影子回答。

“那你跟我說說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他又問。

“他就是你心目中那個樣的。”影子再答。

他們離開了這方碎片。

當無垠的星河再一次出現眼前,當影子將身體的一角搭在光點上,當因果線續上紅影,當浩瀚的力量湧入光點體內。

蒙在言枕詞神智之中的霧氣抽絲一般褪去了。

他意識到了自我,找回了記憶,重塑了身體。

所有被遺忘的過去在這一刻重歸腦海,言枕詞意識蘇醒,刹那睜開雙眼,便見漆黑之中,一道紅線自他手腕之中輕巧浮現,蜿蜒前遞,遞到紅影之上。

這道紅線閃爍著斑斕夢幻的光彩,從其遞延之處,使虛無變作實體,再擁血肉與輪廓,凝成新的身軀。

他再轉身,雙瞳流光,眉目含笑,風流恣意,俊美非凡。

笙歌再響,眾星群舞,億萬星海也成他背後布景。

“找到你了。”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