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枕詞頗感錯愕,他尋了個路過自己身前的人問:“今天是什麼節日?”
那人也錯愕道:“怎麼,你不知道嗎?這是聖後挫敗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傳來消息,聖後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將免稅三年!”
言枕詞怔了怔。
他還想再問些別的,可答話的人已經走了。
他於是信步向外走去,走過人群,走過街坊,走過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慶西京。十載眨眼過,昔年被戰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較之往昔,更為宏偉與壯觀。
他入了皇城,於閑逛之中偶然聽見聖後與奉天候說的一席話。
那時黑夜幽靜,殿宇深深,聖後站在別殿之中,同奉天候說話。
聖後:“也不知賜封國師一事,劍宮掌教會否答應。”
奉天候道:“如今晏真人去世多年,人神又久不出現,他們終究也會明白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天下的大一統,已在眼前了。”
聖後輕聲感慨:“回想這十年以來,我如墜夢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幽陸竟這樣一點點到了我的手中,大慶的手中……”
奉天候勸道:“聖後德澤蒼生,威加宇內,又攜挫敗邪魔挽救幽陸的大功德,天下誰敢不從?”
聖後搖頭:“真正殺了邪魔的是人神與刀神。”她似在思索,似在回憶,對著這絕對心腹,她說出了決不能在臣子麵前說出的話,“而真正使天下有大一統可能的,是邪魔所卷起的天下烽火——”
“當啷”一聲!
殿中聖後與奉天候一同驚起!
奉天候轉身厲喝:“誰在外邊!”
他聲音響起的那一刹那,整座皇宮一同醒來,無數守衛競相奔走,無數刀兵鏗鏘相撞。
但這些同言枕詞再無關係。
他已離開皇宮,沿著夜色之中的湖岸向前走去。
湖麵生煙,煙中泊船,船上燈火霓虹,人影蹁躚。
正是風吹繁星落燈火,玉台仙娥翩翩舞。
他看著跳舞的人,聽著水上的聲,走著走著,自柳樹上拔下一片狹葉,放在唇間,吹響一曲山林小調。
悠揚的音律似乎將他帶到了已被塵封的過往,他依稀從濃霧似的黑暗之中看見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懸停虛空,一轉一折,動人心神,回眸顧盼,攝魂奪魄。
他睜開眼。
無數的人從他身旁走過。
沒有人從人群中走出來。
沒有人走向他,沒有人再為他而停,沒有人再為他而舞。
他潸然淚下。
“為什麼沒有人……”
應該有人才對,可為什麼……
“沒有人……”
水光映出他的倒影。
絕望正如這漆黑的水,將他吞噬。
他倒入水中。
水四麵聚攏,夢重疊而上。
夢中的影子又帶著深深淺淺的紅出現了,無數次向他走來的影子這一次停在原地,他茫然無措,極力向對方靠近,但影子始終站在原地,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某一刻,影子滿載失望,冷漠轉身。
“阿淵!”
言枕詞從夢中醒過來了!
可怕的夢境讓他心髒一陣陣緊縮,他看著包裹著自己的碧藍,看見自碧藍之中穿透的斑斑金芒,意識到自己正呆在水底,而太陽又一次出來了。
他翻身而起,在湖底緊按胸口。
十年已過,阿淵還在等著我嗎?我這不知何時才能發現的尋找已經如此可怖,他那不知何時才能終結的等待又該如何絕望?
一念至此,十年折磨一掃而空。
他第一次將所佩寶劍按住。
明如晝已死,世間再無需要言枕詞寶劍出鞘的事情,十年之間,這是他頭一次按劍,按劍這刹,沉屙盡去,信念重回。
鏡留君再履塵世,不為劍宮,不為蒼生。
隻為始終等他的那個人!
言枕詞決心已下,方出水麵,便見到了等在岸上的嬌嬌。
嬌嬌一張鳥嘴依舊吐不出象牙:“鳥看色道士沉入湖底,還以為色道士死了呢。”
言枕詞撈起嬌嬌,步履輕鬆往劍宮去。
十年時間,他已走遍幽陸,均無阿淵消息,如果幽陸之中還有什麼地方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將阿淵找回,也隻有那一地了。
可那一地,入了未必能再出來。
故而他去彼方之前,要先將幽陸一切事情了結妥當,如此,死亦不懼。
他對嬌嬌說:“我要去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恐怕不能將你帶進去。”
嬌嬌沉默片刻,悲傷說:“色道士也要像主人一樣將鳥拋棄嗎?”
言枕詞糾正嬌嬌:“不,你的主人身陷危險,我此番正是為了去將你主人帶回來好好照料鳥。”
嬌嬌思考著:“既然如此,那鳥就在外麵等色道士,色道士一定要把主人帶回來。”
言枕詞朗聲大笑,群山之中,皆是回響:“若他不回來,我也不回來!”
言枕詞回了劍宮,並未見掌教,並未見弟子,甚至不在屋中停留。他所做隻有一件事,便是前往祖師堂中,將一麵屬於自己的牽命玉牌擊碎。
玉牌碎,人神逝。
此後劍宮掌教再做決定,想必能夠將諸多弟子的性命認真考量了。
就在言枕詞擊碎玉牌離開之後不過多久,負責灑掃祖師堂的小道童進了堂中,剛剛掃過兩下地,一眼看見台上的碎玉,登時丟下掃帚,連滾帶爬跑去將掌教找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掌教匆匆趕到此間,顫抖著雙手將那麵碎裂的牽命玉牌揀起,許久之後,頹然歎息。
此後一月之中,便傳出劍宮掌教接受大慶國師封號,劍宮正式並入大慶之中,幽陸大一統徹底完成。
大慶大慶,果然大耀幽陸,慶禧天下!
而這與言枕詞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來到了天柱之下,傳說之中,天柱有無窮之大,沿著天柱一路往上,可以從此方世界一直走到他方世界。
他方世界是怎麼樣的?
言枕詞並不關心。
他手持寶劍,隻身進入,隻期望能在這個地方找到藏在他心頭的那個人!
入了天柱,如入了宇宙。
左右一望無盡,腳下星海鋪陳,言枕詞穿行在一個個的碎片世界之中,他看到了許多與幽陸完全相反的世界,有全是水的世界,有全是火的世界,有全部生靈隻有草木的世界,有全部生靈全是鋼鐵的世界。
他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碎片,碰到了許多威脅與恐怖,又將這些威脅與恐怖一一擊退。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哪裏。
他的人形漸漸消散,成了漆黑天柱之中如繁星一樣的光點,也不知這裏的許多光點,是否就源自如他一樣的人?
他的意識也在這無盡的打磨之中逐漸消散,許多事情都被他忘記了,劍宮、幽陸、邪魔、鏡留君……但來此的目的始終被他牢牢謹記。
當他終於連自己的目的也要忘記的時候,突然虛空之中響起一聲邈遠的鶴鳴,他感覺到有一道氣息挾著一點點紅光,從自己緊緊握住的鋒芒上一躍而出,直往前衝!
他下意識地追上這點紅芒。
也不知又追了多久,他再入了一個碎片空間。
這碎片不大,漆黑黑但暖融融地,他一路緊追的氣息就消散在這裏,他茫無頭緒地繞了一圈,什麼也沒見著,正當他打算離開此處,繼續向前之際,一道詫異的聲音響起來:
“你竟然來了……”
他轉向聲音的方向。
他看見了一道淡淡的仿佛霧氣一樣的影子,那道影子是淡紅色的,正是這漆黑空間中的唯一亮色。
也不知為什麼,他一看見這影子,就心生喜悅。
“你是誰?你認識我嗎?”
“這個嘛……”影子沉吟了下,反問道,“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他思考著,很快將雋刻在靈魂中的答案說出來,“我來找一個人。”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他的思考更久了,“他叫阿淵,沒錯,他叫阿淵!”
“你為什麼要找他?”
“因為……因為……”他茫然道,“因為我一定要找到他。”
影子笑了:“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到他——那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他不說話了,因為他不記得了。
影子勸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了,怎麼還會記得你要找什麼呢?說不定一切都隻是你鏡花水月的妄想。”
“你在阻止我嗎?”他負氣道,“我雖然不記得自己,但我記得他。我雖然一直沒有找到他,但我肯定他是存在的!這正是我來這裏的目的!我要走了,我要繼續去找他了!”
影子一直在笑:“別急著走,說不定我知道他的消息呢?”
“你知道他的消息?”他停下來。
影子模棱兩可:“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畢竟人老了,就容易忘記一些事情。”
“你在這裏呆了很久?”
影子:“是啊。”
“有多久?”他問。
影子:“是彈指刹那,是凝固永恒。”
“好久啊——”他感同身受,長長歎息,“你沒有離開過嗎?”
影子:“沒有。”
“為什麼?”
影子:“因為……我也在等一個人吧。”
“他會來找你的。”他信誓旦旦,“就像我一直在找阿淵一樣。”
影子又笑起來了。
“你真愛笑。我喜歡你笑著的樣子。”他輕聲說,“也許我的阿淵,也像你一樣愛笑。”
影子好奇問:“你覺得你的阿淵是怎麼樣的人?”
“我的阿淵,”他沉思著,“他會唱歌也會跳舞,他應該很愛笑,應該很漂亮,應該很壞,但也可以很好,歸根結底應該是很可愛……但這些都隻會在我麵前展現,我對他是獨一無二的,他對我也是獨一無二的。”
影子感慨:“真想不到他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形象啊。”
“你說得好像認識他似的。”他說。
影子圓滑的轉了話題:“你不是要去找他嗎?那索性帶我出去吧,正好我也有點想念他了。”
“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是阿淵是我的。”他強調。
影子:“放心吧,我雖然想念他,卻並不算喜歡他,我也有在等待的人。”
“那你還與我一同出去?”他迷惑問,旋即自己解開了迷惑,“你也不知道你等待的人在哪裏,我們可以結伴同行,將他們一同找到。”
影子讚揚:“你真聰明。”
他們並肩向前。
“……你真的認識阿淵嗎?”走在前邊的他不免追問。
“真的。”影子回答。
“那你跟我說說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他又問。
“他就是你心目中那個樣的。”影子再答。
他們離開了這方碎片。
當無垠的星河再一次出現眼前,當影子將身體的一角搭在光點上,當因果線續上紅影,當浩瀚的力量湧入光點體內。
蒙在言枕詞神智之中的霧氣抽絲一般褪去了。
他意識到了自我,找回了記憶,重塑了身體。
所有被遺忘的過去在這一刻重歸腦海,言枕詞意識蘇醒,刹那睜開雙眼,便見漆黑之中,一道紅線自他手腕之中輕巧浮現,蜿蜒前遞,遞到紅影之上。
這道紅線閃爍著斑斕夢幻的光彩,從其遞延之處,使虛無變作實體,再擁血肉與輪廓,凝成新的身軀。
他再轉身,雙瞳流光,眉目含笑,風流恣意,俊美非凡。
笙歌再響,眾星群舞,億萬星海也成他背後布景。
“找到你了。”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