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那麼肯定,銀河殖民者可是我們大家的麻煩。”

“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嗎?”

“我們有她的行程表。”

“把她叫回來,阿瑪狄洛博士。”

阿瑪狄洛皺起眉頭。“隻怕這並非容易的事。我想她是故意要遠離奧羅拉,直到她父親死去為止。”

“為什麼?”曼達瑪斯訝異地問。

阿瑪狄洛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我卻知道你的時間用完了,了解嗎?趕快進入正題,否則就給我滾。”他凶巴巴地指著門口,令曼達瑪斯覺得對方的耐心終於耗盡了。

曼達瑪斯說:“好吧。其實地球還有第三個獨特之處——”

他簡單扼要地一路說下去,看來他曾經密集演練,而且不斷精益求精,才能如此熟練地對阿瑪狄洛解說這個計劃,而阿瑪狄洛則是越聽越著迷。

沒錯了!阿瑪狄洛先是覺得如釋千斤重負。他賭對了,這個年輕人並非什麼狂人,他的頭腦清楚得很。

接著他感到了勝利的喜悅,這個計劃一定能成功。當然,在老謀深算的阿瑪狄洛看來,這個年輕人的觀點稍微偏離了他心目中的正確方向,但那終究是小問題。無論任何計劃,都是可以做若幹修改的。

等到曼達瑪斯終於講完了,阿瑪狄洛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說:“我們不需要瓦西莉婭。研究院裏就有這方麵的專家,能夠立刻推動這個計劃。曼達瑪斯博士,”他的聲音突然透出一點敬意,“讓一切照計劃進行吧——我忍不住想應該會很順利——一旦我當上立法局的主席,研究院院長就是你的了。”

曼達瑪斯露出淡淡的笑容,而阿瑪狄洛則仰靠在椅背上,帶著滿意和自信開始憧憬未來,這是過去兩百年來他始終無能為力的一件事。

可是這要花多久時間呢?幾十年?十幾年?還是不到十年?

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的。必須不計一切代價加快腳步,好讓自己能活著看到行之多年的政策改弦易轍,而自己則躍升為奧羅拉的領袖——因此也是整個太空族世界的領袖——甚至(既然地球和殖民者世界注定滅亡)最後成為整個銀河的領袖。

48

在阿瑪狄洛和曼達瑪斯攜手合作七年之後,漢·法斯陀夫博士過世了。經由超波的強力放送,這個消息傳遍各個住人世界的各個角落,成為銀河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則新聞。

它對太空族世界影響深遠,因為過去兩百多年來,法斯陀夫一直是奧羅拉——因而也是整個銀河——最有權勢的人。它對殖民者世界和地球同樣影響深遠,因為法斯陀夫是他們的朋友——至少是太空族中對他們最友善的一個人——如今,他們所麵對的問題是太空族的政策會不會改變,又會怎麼改變。

這個消息也很快傳到了瓦西莉婭·茉露耳中。由於她和這位生父的關係幾乎一開始便有裂痕,她的心情因此也格外複雜。

她早就在訓練自己對他的死訊無動於衷。然而,她還是不要在他去世這一天,剛好和他在同一個世界上。雖然無論她在哪裏,都躲不掉蜂擁而至的無數問題,但如果她在奧羅拉,還是最容易受到追問,而且最難擺脫糾纏。

太空族的親子關係一向薄弱而冷淡。在一個長壽的社會中,這是理所當然的趨勢。事實上,大家感興趣的絕非瓦西莉婭在這方麵的感受,而是為何長久以來這對父女分屬兩個敵對的陣營,而且兩人幾乎同樣旗幟鮮明——法斯陀夫是一個政黨的領袖,瓦西莉婭則是另一個政黨的堅定支持者。

這實在太糟了。她大費周章地把名字正式改為瓦西莉婭·茉露,從此無論在任何文件、任何訪談以及任何大小事務上,她通通使用這個名字——但她心知肚明,大多數人還是把她想成瓦西莉婭·法斯陀夫。看來不論她作任何努力,都無法徹底抹除這重毫無意義的關係,於是她隻好退而求其次,僅用瓦西莉婭當作自己的名字。至少,這名字還不算太普通。

而這點,似乎也強調了她和那個索拉利女人的相似性——瓦西莉婭不認自己的父親,那女人則是由於完全不同的原因,不願承認她的第一任丈夫,因而無法繼續冠上夫姓,最後隻好一律用她自己的名字——嘉蒂雅。

瓦西莉婭和嘉蒂雅,類似的遭遇,類似的叛逆性格,甚至外貌都很接近。

待在太空船艙房內的瓦西莉婭偷偷瞄了鏡子一眼。她至少有一百年沒見過嘉蒂雅了,但她確定兩人的外貌相似依舊。她倆都嬌小玲瓏,都有著一頭金發,就連容貌都有幾分像。

可是瓦西莉婭總是輸家,而贏家總是嘉蒂雅。在瓦西莉婭離開她的父親,和他脫離父女關係之後,他找到了嘉蒂雅取而代之——她正是他想要的那種乖巧女兒,那是瓦西莉婭永遠無法扮演的角色。

縱然如此,瓦西莉婭還是感到痛心。她自己是機器人學家,學識和本事都不在法斯陀夫之下,而嘉蒂雅隻是個藝術家,平時隻會玩玩力場彩繪,替機器人設計幾件幻象衣著。法斯陀夫在失去這個女兒後,怎會願意讓這麼一個處處不如她的人取而代之呢?

想當年,那個來自地球的警察以利亞·貝萊抵達奧羅拉之後,逼迫瓦西莉婭吐露了許多她從未向他人承認的想法和感情。然而,他對嘉蒂雅卻客客氣氣,甚至還幫助她——以及她的靠山法斯陀夫——在絕境中反敗為勝。隻不過目前為止,瓦西莉婭仍舊沒弄清楚他是怎麼辦到的。

當法斯陀夫彌留之際,是嘉蒂雅陪在病榻旁,聽取他的遺言,握著他的手直到最後一刻。瓦西莉婭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感到憤慨,因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可能承認有這個父親的存在,更遑論去探視他,見證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進入一個真正不存在的狀態,但她就是痛恨嘉蒂雅當時居然在場。

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她賭氣般告訴自己,我犯不著對任何人解釋。

除此之外,她還失去了吉斯卡。當瓦西莉婭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吉斯卡曾是專屬於她的機器人,是當年那個似乎還算慈愛的父親送給她的。她不但通過吉斯卡學到了機器人學,也從他身上首度感受到了真正的關愛。當時她年紀還小,並未聯想到三大法則或是正子自動機理論。吉斯卡似乎很有愛心,而且表現得仿佛很有愛心,對一個小孩而言這就足夠了。她從未從哪個人類身上體會到這種關愛——當然包括她的父親在內。

直到今天為止,她都沒有脆弱到想跟任何人玩一場愚蠢的愛情遊戲。雖然吉斯卡曾帶給她許多歡樂,但失去吉斯卡的錐心之痛教會了她得不償失的真理。

雖然在她不斷精心改造之下,吉斯卡早已今非昔比,可是當她和父親斷絕關係,離家出走之際,他硬是不肯讓吉斯卡跟她走。而父親過世後,則將吉斯卡留給了那個索拉利女人。沒錯,他也將丹尼爾留給了她,可是瓦西莉婭對那個人類仿製品一點也不關心。她隻想要吉斯卡,他明明就是她的。

現在,瓦西莉婭正在返回奧羅拉的途中,她的巡回之旅已告一段落了。事實上,早在幾個月前,她就已經圓滿達成任務。可是,正如她在正式通知研究院時所作的說明,她需要留在赫斯珀羅休息一陣子。

然而,現在法斯陀夫死了,她終於能回來了。雖然她無法將過去的錯誤一一修正,至少能修正一部分,吉斯卡一定要重回她的懷抱。

她下定了決心。

49

對於她回到奧羅拉這件事,阿瑪狄洛的反應相當矛盾。瓦西莉婭是直到法斯陀夫(既然他死了,阿瑪狄洛現在能輕輕鬆鬆說出他的名字)被火化一個月之後,才回到這個世界的。這證明自己很了解她,令他不禁沾沾自喜。畢竟他曾經告訴曼達瑪斯,她出遊的目的就是要遠離奧羅拉,直到她父親死去為止。

此外,瓦西莉婭的率直令他感到輕鬆自在。她不像他的新寵曼達瑪斯那麼有心機——後者無論表麵上對你多麼掏心挖肺,似乎總是暗中還留了一手。

但另一方麵,她卻萬分難以駕馭,絕不可能乖乖沿著他的指示前進。在她遠離奧羅拉這些年間,他任由她自行打探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底細——但也隻能任由她用隱晦的言辭詮釋她的調查結果。

因此,現在他所表現出的熱情可以說是真假參半。

“瓦西莉婭,真高興你終於回來了。你不在的時候,研究院像是少了一根翅膀。”

瓦西莉婭哈哈大笑。“得了吧,凱頓,”雖然她比他年輕二十五歲,卻從不猶豫也不顧忌直呼他的名字,這要算是她的特權,“另外那根翅膀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一向信心滿滿,光用這根翅膀便能帶領研究院一飛衝天嗎?”

“自從你決定把這趟行程拉長好些年,我就開始沒信心了。你是否發現奧羅拉在這期間變了很多?”

“一點也沒變——這件事或許我們該關心一下,毫無變化就代表衰敗。”

“這話有矛盾。既然是衰敗,一定是走下坡的變化。”

“和周遭的殖民者世界比較起來,凱頓,毫無變化就是走下坡。他們變化迅速,不但控製了越來越多的世界,而且對每個世界的控製也越來越徹底。他們的實力、權勢和自信都與日俱增,而我們卻坐在這裏醉生夢死,眼巴巴看著自己天天不進則退。”

“說得好,瓦西莉婭!我想你在歸途中,一定把這番話背得滾瓜爛熟了。然而,奧羅拉的政治局勢倒真是起了變化。”

“你是指我的生父死了。”

阿瑪狄洛微微頷首,同時雙手一攤。“如你所說,我們的確癱瘓了,但他要負絕大部分的責任。現在他死了,所以我想應該會出現一些變化,但不一定是看得見的變化。”

“你有事瞞著我,對不對?”

“我會這麼做嗎?”

“當然會,你那虛偽的笑容照例把你出賣了。”

“那我一定要學著對你愁眉苦臉。好啦,我看過你的報告了,我想聽你說說沒寫進去的東西。”

“通通寫進去了——八九不離十。每個太空族世界都慷慨激昂地指控銀河殖民者氣焰越來越高,令他們憂心忡忡。每個世界也都堅決表示要挺身對抗銀河殖民者,而且會滿腔熱血地追隨奧羅拉的領導,不怕難,不怕死,甚至不惜戰到最後一兵一卒。”

“好啊,追隨我們的領導。但我們如果不領導呢?”

“那麼他們會靜觀其變,而且會因而鬆一口氣,隻不過會盡力遮掩,否則··嗯,每個世界都在努力發展科技,可是都不願公布自己的真正成果。每個世界都在各自為政,一點也不團結,甚至在各自的星球上也是如此。而且無論哪個太空族世界,都沒有類似我們機器人學研究院這樣的研究團隊。每個世界上都有研究人員,但個個都把自己的數據視為禁臠,不願跟他人分享。”

阿瑪狄洛近乎心滿意足地說:“我也不指望他們像我們一樣先進。”

“所以實在太糟了。”瓦西莉婭反唇相譏,“太空族世界是一盤散沙,進步速度太慢了。殖民者世界則有許多學會之類的組織,而且經常開會交換意見——雖然他們遠遠落後我們,但遲早會追上。話說回來,我還是在各個太空族世界找到幾項值得一提的科技發展,而且通通寫進我的報告了。比方說,他們都在研發核反應倍增器,但我不信有哪個世界能將這項裝置拿出實驗室,換言之,裝在船艦上的機型還沒誕生呢。”

“我希望這件事被你說對了,瓦西莉婭。我們的艦隊用得上核反應倍增器這種武器,因為它能一舉消滅銀河殖民者。然而,我想,在整個太空族世界中,最好還是能讓奧羅拉頭一個擁有這種武器。可是你剛才說,這些都寫進你的報告了——八九不離十。我聽到‘八九不離十’這幾個字,所以說,到底有什麼沒寫進去的?”

“索拉利!”

“啊,那個最年輕也最奇特的太空族世界。”

“我在那裏幾乎無法直接問出任何事情來。他們對我懷有百分之百的敵意,而且我相信,隻要你不是索拉利人,不管是太空族還是銀河殖民者,他們一律會懷有敵意。而且他們堅持以顯像和我溝通,絕不妥協。我在那個世界待了將近一年,比我在其他世界都要長得多,可是在那十來個月當中,我從來沒有跟任何索拉利人麵對麵。每一次,我都是透過超波全息影像和對方見麵。我始終無法和實體的對象交涉——一律是影像。那個世界很舒服,事實上可以說豪華得不得了,而且自然生態完全沒被破壞,可是我受不了,我就是想見人。”

“嗯,顯像是索拉利的習俗。這點我們都知道,瓦西莉婭,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哼。”瓦西莉婭說,“你的寬宏大量或許用錯了地方。你這幾個機器人目前處於非記錄模式嗎?”

“是的。而且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人竊聽我們。”

“但願如此,凱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索拉利人即將搶先研發出微型化的核反應倍增器——甚至搶在我們前麵。他們或許很快就能做出一種輕便型,電源匣足夠小,所以能裝設在太空船艦上。”

阿瑪狄洛眉頭深鎖。“他們是怎麼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