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唐府住著。”韓覃盡量舒緩著聲調, 以期不激怒唐牧。

唐牧緩緩伸開雙手, 像是要抱, 又似是要應允的樣子:“好, 我即刻就送你回去。”

送走韓覃, 唐牧一人緩緩走到韓覃剛才跪過的那張椅子前, 伸手在那交椅背上撫了片刻, 轉身坐了上去,垂手在椅背上,緩緩閉上眼睛, 錠青的胡茬叫外頭灑進來的日光明照著,滿麵戾氣。

方才那婦人又掀簾子進來,站在下首望著唐牧。唐牧聽到聲音才睜開眼睛, 抬頭似是自嘲的一笑, 自言道:“淳氏,首輔家的庶女是白蓮教的九天玄女, 那無聲老母想必就是他閬中的那個老妾了。有首輔大人替她們大開方便之門, 也就難怪白蓮教能從蜀中席卷京城, 若不是因為查淑怡, 他終這一生直到死於首輔任上, 大權在握, 擅弄朝堂,死後還能落得清名,配享太廟, 天子敕使, 賜祭九壇。”

前世的首輔查恒曆兩代君主,與宦官為伍將朝政禍亂到不可收拾,白蓮教愈演愈亂,宦官為政堪比南漢,就這樣的人,死後配享太廟。唐牧當皇帝的時候,還曾往太廟給他拈過香。

若不是重活一世,這真正勾結白蓮教的奸佞之人,永遠都不可能被揭發出來。

有時候曆史,也不是那麼可靠的。

淳氏是個精幹利落的中年婦人,他似男子一般背著手,開口亦是一笑:“二爺您還差點把九天玄女娶回了家。”

*

從唐府西邊角門進府,闔府中靜靜悄悄,籍樓這一道的夾巷中連個仆婢也無。韓覃一路到敘茶小居,這院子裏亦是啞然無人的樣子。非但趙嬤嬤與綺之夏奴三個,連那兩個小丫頭都不在。

她撩簾進了正房,一路穿過起居室到自己臥室,見包著圍籃的茶壺在臨窗的條案上放著,打起簾子自己進書房,倒茶出來先痛飲了一氣,才抽帕子揩過唇,餘光掃到日光照灑著的明亮書案後,那張寬大的太師椅,便見已經換成蜀錦圓領童生服的唐逸窩坐在太師椅上,兩條腿交搭在在書案上,纖而修長的手搭在唇下,就那麼盯著她看。

這清清秀秀的半大孩子,一臉與年齡不相附的陰沉狠戾之態。

他自椅子上緩緩坐起來,轉出書案走到韓覃麵前,盯著韓覃一字一頓道:“你實在是好運氣。本來不過是個大理寺發賣的奴婢,勾欄妓院,秦樓娼館,那才是你的正經歸處。可如了把你送到了我們家,叫你也有仆婢圍著,身上綾羅綢緞,背後還坐靠著二十萬兩銀子的嫁妝。

我本該在知道的頭一日就揭發你,早早弄清事情原委,也許唐清臣那個王八蛋就不會打死唐世坤那個混蛋。可是我沒有,我一點自以為是的糊塗善念害了這整個家,鬧到如今無法收場。

今天在鍾樓後麵那死胡同裏,你眼看就要死了,就差那麼一點,熊叔叔竟又把你給救回來了。

韓覃,親手害死柳琛之後,她理當所享的一切,長輩的憐愛,成山的金銀,你可要細細體味,好好享受,否則怎麼能對得起叫你殺死的那個小姑娘?”

他一步步往前逼,韓覃便一步步往後退,退到條案上時兩手支著條案,傾斜了身體往後仰倒著。直到他幾乎要貼著她的身體時猛然停住,韓覃才解釋道:“阿難,二舅已經答應我了,明天就送我回太原府。”

唐逸一怔,隨即冷笑:“唐清臣那個混蛋從未將這一府的人放在眼裏,你也是個黑心貨,罔顧他人死活。你一走了之,我卻要在這府裏照應兩場喪事,一場給唐世坤那個混蛋。還有一場,給柳琛,我從未謀麵過的那個小姑母。”

他說完這句,甩下袖子大步出門,轉身走了。

唐老夫人那麼大的年級,古稀之年痛失大孫子,外孫女,這樣大的打擊,那老太太也不知能不能熬得過去。

韓覃想起早晨在馬車上因為情況緊急,自己並未將渡慈庵所發生的一切詳細解釋清楚,她那短短的幾句話叫唐逸誤解,讓他以為是她主動害死了柳琛。

她追出門,見他一路進了籍樓,自己也脫掉鞋子上樓,夕陽灑照著的小閣樓上,古船木地板呈著淡而溫暖的勻色,唐逸盤膝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垂眉閉眼,獨自消化著屬於他的痛苦。

“阿難。”韓覃輕喚著唐逸的小名,屈膝跪坐到他身旁那日光中,將前後思路縷順了才緩言解釋道:“我比柳琛大約早一個月到渡慈庵,那裏雖也塑著佛陀與菩薩,卻是個藏汙納垢無惡不作的地方。我知曉如了的起意後,也曾逃過,可那山太深太大,我和柏舟又被抓了回去。後來柳琛來了,因發著高燒又病的深沉,如了便撥派我伺候她,替她熬藥,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我照料了她一個月,天天替她熬藥,給她梳頭洗澡,喂她吃飯。至於害她死的那頓藥,當然也是我熬的,也是我喂的。可那藥並不是我配的,裏頭就算有□□,也是如了放的。

我就算有罪,也不過是沒有救拔她而已。她雖死了,卻不是因我而死,你可明白?”

唐逸往暗影裏縮了縮腳,隨即道:“你早就知道如了要害她,伺候了一個月都不告訴她真實情況,你便是如了的幫凶,與凶手同罪。”

韓覃見唐逸往後躲著,緊挪兩步湊近了道:“如果我告訴柳琛如了的真實企圖,我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先求自保,我並沒有做錯。而且,密雲山那樣深,就算我告訴柳琛,她也跑不出去的。”

唐逸鼻哼著冷氣,恨恨道:“你跑不出去,是因為你還抱著個三歲小兒。她一個空人,怎麼可能不出去?”

韓覃語滯。她這時才省悟過來,她之所以跑不掉,是因為還要抱著個不懂事總在哭的柏舟。可柳琛就不同,她一個人,又比她胖,體力比她好,隻要短時間內不被發覺,是可以跑掉的。

“確實,這罪過我是推脫不掉的。”韓覃湊過去揉了揉唐逸的袖子,壓低了聲音哀求道:“二舅已經答應明日就肯放我走了,無論如何,請你在他麵前替我圓個謊,千萬不要叫他知道密雲山中的事,否則,他一定會像殺了你爹那樣殺了我的。”

唐逸閉了閉眼,才要開口,韓覃卻以為他不肯答應,鬆了他袖子道:“無論你說是不說,我是無罪的。”

她才準備起身要走,隻覺得肩膀上叫唐逸推了一把,隨即便叫他整個兒壓躺在閣樓的地板上。韓覃兩手亂抓著還想仰身坐起來,唐逸卻已經整個人趴壓了上來。

“這幾個月來,我常常在想,如果你真是柳琛該有多好。”唐逸咬牙切齒,兩隻眼睛都紅了,盯著韓覃看了許久,這比他大兩歲的小姑娘仰躺在日光中,額前所有的頭發皆順而柔的歸攏到頭頂,挽成個圓圓的姑子髻。隨著她的掙紮而碎落下來的幾縷,散落在地板上飄著。

“可有時候,我又慶幸你不是柳琛,而是韓覃。”唐逸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態,他在聽完她說柳琛是死在自己手中之後,早上本都已經放棄了她,想著不如就讓她叫那有些呆氣的大哈殺死算了。

其實就在大哈揮來動手扯韓覃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想明白,她肯定也是被逼無奈,不過十二歲小姑娘,那樣瘦小單薄,因為家門覆滅而被迫要像大人一樣麵對這個複雜險惡的世界。她身上並沒有負著原罪,與柳琛一樣,也是受害者。

他之所以自她進門就一直強硬,咄咄相逼,不過是想掩蓋自己內心的陰暗與可憎。就算天底下再無人知,他自己心裏是清楚的,有那麼一刻,他放棄了她。

韓覃叫唐逸鼻息間的灼氣相逼著,不由自主歪過腦袋閉上了眼睛。

唐逸調了調兩隻手的姿勢,盯著日光灑照下她細如蜜瓷般白皙透亮的臉頰,從她略顯英氣的眉峰,到修挺的鼻峰,一路往下看著。她其實生的很漂亮,乖巧而又討喜,是長輩們喜歡的那種乖女兒的樣子。

“我不是柳琛而是韓覃,你為何會覺得慶幸?”韓覃忽而問道,隨即也睜開了眼睛。

她的唇瓣飽滿,唇色略深,色如盛在瑪瑙杯中的葡萄酒般,是浸潤柔軟的紅檀色,隨著她的呼息而微抿,那唇瓣顫顫。這壓趴著她的孩子,懷著無處消解的原罪,想要試試那兩瓣唇的溫度。

就在韓覃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唐逸忽而俯身,湊唇在她唇上輕輕一觸,隨即,猛然翻身躺到了韓覃身側。

這少男少女間的初吻,帶著從此再不能見的絕望,心悸,以及無比的美好,也不過刹那間而已。

韓覃猛然翻身坐起來,提著裙子跨過唐逸,轉身下樓,捂著唇跑回了敘茶小居。

*

怡園中,至少有半個時辰,唐牧一動不動的坐在那張交椅上,老僧入定般神定眶中定定的坐著。直到熊貫把捆的蝦球一樣的傅臨玉扛扔到腳下時,才緩緩抬起頭,一雙厲目半睜,望著腳下的傅臨玉。

唐牧緩緩揮手,示意熊貫退出去。待熊貫走了,隻留淳氏一人在身邊時,才站起來,繞臥俯在地上的傅臨玉走了兩圈,最後停在他頭頂的位置問道:“我替你書成山西省鄉試的解元閨墨,將你從山西提到京師,資助你入順天書院,拜在最好的先生名下讀書,你就這麼回報我?”

傅臨玉使勁的扭著脖子,身體一躬一躬的掙紮著,聲音怪異而刺耳:“先生,正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才叫我害怕。要說我傅臨玉或者有點文彩,可那鄉試解元的閨墨,卻是你書的,而不是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待我這麼好,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