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壯負她在背上走著, 書學便在旁介紹這地方。聽他一路講韓覃才知道, 自己從人拐子手裏逃出來之後, 這一路亂走亂撞竟然一直走到了嘉定州偏西南的小涼山一帶。這一路從集市上走出來曲曲繞繞皆是山路, 緩勢爬上漸漸的高山地帶之後, 越走山路越崎嶇, 有許多地方皆是一個石窩一個石窩的往上攀著。
李書學年輕後生竟也走的氣喘噓噓:“雖說路難走一點, 但我們拗古村是個好地方,等小娘子到那裏就知道了。”
韓覃叫大壯背著走了一路,此時見山路難行想要下來自己走, 大壯卻死活不肯,一個勁兒辯解道:“小娘子,我有的是力氣, 你就叫我背到村子裏我都不累, 快好好的趴著。”
走了這一路韓覃也才知道,原來李書學是拗古村唯一一個讀書人, 就在山下那集市上書院中讀書, 今日也是因休沐, 他娘和大壯才下山去書院接他回村子。
她本以為不過是離集市不遠的小村子裏歇歇腳而已, 誰知這幾個人太過熱情, 大壯一路背著她爬山她又不好說不肯去了, 如此越爬越高越走越遠。
走了約摸三個時辰,從清清早時的霧氣濛濛走到天色晌午時他們一行人才爬上一座極高的高山。李書學遠遠指著陽光灑落青石上的山峰道:“這叫龍頭山,而我們拗骨村恰就在龍的眼睛上, 是個如世外逃源一般的地方, 等姑娘一會兒到了就知道嘍。”
韓覃叫他說出些好奇來,遂眼巴巴的亦是等著要看這拗古村究竟有多好看。大壯背著她繞過一片山崖進入兩夾的一片山凹,往前走了約摸一裏多的路程,路越走越窄,最窄處隻容一人通過,路邊一股溪流潺潺而出,響動有聲。
過這最窄的一線天不過三五步遠,然後便是豁然開朗的一座清泉展現在眼前。大壯這才放下韓覃,叫她自己站定來看。
韓覃往前走了兩步,見那清泉與自己視線齊平,再往後是一片石灰砌碎石的圍牆晏壩,沿著泉岸砌出弧線優美的半彎來。而那晏壩上麵則是碎石砌成,青苔遍生蒼蒼綠的一幢幢屋子,層層疊疊疊七八戶人家,沿緩緩的山勢越來越高。
這鄰裏相聞的小村落兩邊是一片片碎石砌圍的稻田,那石塊錯落有致的圍著一塊塊田地,田中水稻青青才是齊膝的高度,一塊塊層疊上去錯落有致,襯著這小村子恍如人間仙境一般的清幽寧靜。
韓覃才微不可聞的歎了一聲,就聽李書學道:“小娘子看那裏,那裏有好東西。”
她隨著他指的手望過去,遠極山梁的地方成片成片鮮豔豔的紅色繁果掛在枝頭。書學娘走過來說道:“那是我家的櫻珠,恰到了紅的時節,昨天我還采得一筐去集市上賣,沒賣得好價錢。”
韓覃點頭歎道:“這確實是個好地方!”
這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要送一封信出去還得是等李書學下山去書院讀書的時候才行。但韓覃到他家住下才知道,李書學之所以從書院回來,恰是因為他得了無法再繼續學業的病,而且因那病要發起來總無征兆,從此之後他也無法一個人下山。
雖然後來書學他娘帶著韓覃下山送了信出去,過了整整四年,才收到舅舅譚昌寄來的回信。看了信韓覃才知道,自己寄信到太原府之後,舅母得知她不但沒有生活在京城高門貴府中,反而流落到了窮極僻遠的小涼山一帶,因曾寄望著要兩個兒子上京投奔她的希望落空,非但不許譚昌到小涼山接她,還將她外祖父譚洪與柏舟兩個都趕出了家門。
譚洪早已失了府學中夫子的差職,如今便自賃一處小屋,帶著柏舟二人艱難維持生計。看到舅舅譚洪信中字裏行間皆露著不想叫她回太原府的意思,韓覃便隻得又在拗古村住著,自己一年四季做些針線,販些櫻珠攢路費。
她如此在小涼山整整生活了六年,直到書學娘去世後,才拉著李書學一起往太原府,去探柏舟。
為了攢積蓄,每年櫻珠成熟的季節都要央求大壯和她一人一背簍櫻珠,每天都要星星出月亮歸從集市到拗古村往返一個來回。因她家的櫻桃個大似龍眼,又味甜多汁,下麵集市上的人都爭著來買。
如此待今年櫻珠季節過去,她又帶著大壯一起變賣掉家中多餘的稻米穀物,又兼她平日裏再做些零碎繡活亦能換得一兩個銅板。
漸漸積少成多,得到兩人成行往太原府時,身上也有了滿滿五兩銀子的盤纏。
這兩人五月中旬出發,經最曬的暑熱季節,從嘉定州到成都,一路上經西安府,平陽府再到太原。如此一路將近三千裏路。韓覃與李書學從嘉定府花五錢子買了一頭驢,又花三錢買了一頭驢,一路借宿著三五銅板一宿的閑炕啃著鹹菜飯團,韓覃駕車李書文坐著,兩人又不識路,各處打打聽聽搖搖晃晃一個多月才走到太原府。
外祖父譚洪如今也還健在。恰如譚昌信中所言,舅母小氣不能相容,在得知她並未寄居於京中貴府等待高嫁,而是在小涼山一處深山中做農家媳後,舅母便鬧騰起來,最後由外祖父譚洪賃得間小屋與柏舟單過著。
譚洪賃的小屋又窄又小,偏韓覃又不敢叫他和舅舅譚昌知道李書學還犯著個羊角瘋的毛病,是而不過在一處略擠了兩天。她便照著自己的計劃,與李書學兩個渡過黃河,再回龍頭山去。
因此時已到七月間黴雨季節,各處路爛泥濘皆是下個不停。韓覃一路冒雨趕車趕的身疲力累,又心疼多走路要換車轍,便嘰嘰呱呱抱怨個不停。
李書學搭把傘在車上躺著,忍來忍去也忍不住抱怨道:“咱們出門的時候也算是富翁,懷中揣著五兩銀子了,一路省吃檢用到太原府,在你外家連頓飽飯都未曾吃得,你還白白的給了他們三兩銀子。若不為你的窮大方,我們總還能找個地方寬心住著躲過黴雨季再走唄!”
韓覃伸一條腿到車裏蹬了李書學的肩膀兩腳才罵道:“那是誰的銀子?是我一背簍一背簍上下龍頭山又是櫻珠又是米換來的,不是你的。我弟弟在太原府住了許多年,我不過給幾兩銀子給給他花銷,怎麼啦?”
李書學自己有病,他娘活著的時候哭過求過苦肉計使過,終是未能叫韓覃吐口嫁給他。而此番往太原府,見過一回弟弟之後她仍還願意同他一起回龍頭山,雖未明言,其言下之意,是願意從此收心與他過日子的了。
他心裏暗自高興,卻也怕表露出來又要惹韓覃生氣,連忙辯解道:“好妹妹,我不過多說一句,還是我有病沒本事掙不得銀子來給你花,叫你如今這樣困頓。”
韓覃揩著臉上蒙蒙絲的雨水,搖頭苦笑道:“並不怪你,清貧日子亦有清貧日子的味道,我覺得這樣過著就很好。”
毛長骨細的瘦驢費力拉著輛破車在泥濘中走著,韓覃怕再淋雨隻怕李書學夜裏要犯病,遠遠見前麵路麵鋪著石板隱隱是一處小鄉鎮的樣子,忙勒驢趕車就往那一處跑。
濛濛細雨中進了小鎮,韓覃還要四處去尋閑炕,李書學一把拉住韓覃道:“淋了一天的雨,我怕我再撐下去要犯病了,咱們能不能住回客棧,明日清早起來再尋閑炕?”
韓覃捏了捏錢袋,隨即一鞭子就抽到了驢屁股上:“如今就隻剩得一兩銀子,離家還有幾千裏,我要瘋了才會帶你去住客棧。你要覺得難受,就尋戶人家屋簷下避著雨,等我尋好了住處再來接你。”
李書學也知路遠銀,恰他又是個隻能花錢不能掙錢的,這樣漂亮的大姑娘跟著他,一路皆是吃苦受罪。他這個癲癇的毛病不能著急,隻要一急口眼一歪便要犯病。
韓覃正駕車趕驢得得跑著,半天聽不到李書學的聲音,回頭一看見他嘴角噙著一絲白沫,心中暗叫了聲晦氣,忙將驢車停到一間客棧旁,背起李書學便直往那客棧中奔去,邊跑邊喊著:“店家,快,給間最下等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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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時,京城甜水巷怡園中,時任工部右侍郎的唐牧在書房太師椅上坐著讀公文,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打簾子進門,她鸛骨高高雙眼吊梢,身上一件秋香色繡金花小袖褙子勒的腰身恰恰,進來卻是抱拳一禮:“二爺,可要老奴來替您整製書?”
唐牧放下公文抬頭,卻並不看眼前這淳氏,隻望著虛空點頭道:“好吧。”
淳氏轉身才要走,就唐牧似是自言:“隻怕今夜就要有消息了?”
淳氏停手一怔:“二爺說的意思是,宮裏?”
“隻怕聖旨馬上就要來了”他說完又撿起公文去讀。
淳氏應過,仍埋頭整理製書。
她整完擺整齊放著,就聽唐牧抬頭牽那略厚的唇而一笑道:“過不得幾日,咱們府上要來個小寡婦。我這裏多年沒有過婦人,廠衛皆在外頭盯著了,她一來他們必定要給我倡個愛好小寡婦的名聲出去。那一個太顯眼,你想辦法再從外頭買一個回來混淆一下。”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了,有了些年級,麵貌雖不夠俊朗,但氣持溫潤,麵龐白皙,比之同齡的人,自有股沉穩,醇厚而從容的坦然之氣。與這古樸的屋子相襯,是一種與年齡不相仿的老沉持重之感。
淳氏彎腰去看唐牧,試問道:“就買一個幹淨整潔的回來給您置在房中,索性一直用著,如何?”
唐牧果斷搖頭:“不必,還是尋個寡婦的好。待我回來打發一百兩銀子的相看費打發了即可。若是幹幹淨淨的小姑娘,我又不用,沒得禍害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