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覺得有些可笑, 坐下來笑問道:“常公公如今可還好?”
他這是故意的, 常德兩個多月前死的, 雖他那時候不在京城, 但大內禦馬監的監官常德誰人不知, 他死的有些不明白更是朝中議論許久的大事。
唐牧和常德還有著不鹹不淡的交往, 彼此也在歡場上見過多少回, 宮裏宮外都有照應照麵,與這喬娘子也見過幾次。
他早知她要來,卻仍要裝出個驚訝的樣子來。
喬惜存抬眉打量了唐牧一眼, 拉臉紅了眼圈兒歎道:“也不知是個什麼急症,夜裏回家睡時還好好的,早上起來就死了。”
唐牧附合著歎氣:“喬娘子節哀!”
喬惜存以為唐牧亦對自己有意, 捂著肚子歎道:“偏偏奴家昨夜……”
唐牧已經起身, 繞過喬惜存出了屋子,回頭道:“既身體不舒服就且將養著!”
他出門見淳氏在外站著, 問道:“韓娘子住在何處?”
淳氏隻看賣身契, 以為韓覃叫陶金枝, 聽唐牧呼她為陶娘子又有些摸不著頭腦, 問道:“可是昨夜那位?”
唐牧道:“是, 她走了?”
淳氏忙道:“並沒有, 就在隔壁住著。”
唐牧快步走到那門上,清清減減的小院子裏,她就在一眼看得見的廳室中坐著, 已經換掉早起那套衣服正在吃著早飯。他進屋, 見她正持羹吃著一碗紅豆粥,桌上有蝦餃、流沙包、紅薯酥等各類或蒸或炸的早點擺了七八樣。
他坐到韓覃對麵,接過淳氏親自奉上的來紅豆粥喝了一口,替她挾了一隻炸的金黃酥脆的榴蓮酥到麵前小翅碗中,溫聲道:“先吃一點再喝。”
韓覃快速抬頭看了唐牧一眼,終未曾動那隻榴蓮酥,自己挾了一隻流沙包來輕牙咬得半隻以手盛著慢慢吃。唐牧吃完粥亦揀了幾樣早點吃過,接帕子擦過嘴才問道:“你說要求我的事情是什麼,現在說吧。”
韓覃終於抬起頭來:“我與柏舟如今還是賤籍,當年唐大人也曾說過,是查恒與高瞻害我韓府一門覆滅,查恒是首輔,與我韓門也無直接關係,況他如今已經死了我就不說什麼。但高瞻如今還在高位,奴家當年貪生怕死自您手裏逃出去,在外苟活了這幾年,如今丈夫已失,家鄉遠在三千裏外,唯這條有今日沒明日的賤命。
如今奴家來向您悔罪,悔當年未曾救拔柳琛的罪,無論您要如何責罰我都受著,隻求把高瞻從那高位上扳下來,也好替我韓門平反,叫我弟弟柏舟能有個脫離賤籍的機會?”
她以為當年隻扳倒查恒而高瞻依舊居於高位,是因為她自己逃了的原因?
唐牧輕咳一聲,仰靠在椅背上道:“扳一個閣老下台,唐某沒有那樣的手段。”
淳氏上前來撤盤子,唐牧便移到她起居室中,這院子簡陋,屋子裏也不過幾把覆錦墊的高椅並一張桌子,另置著些盆景花卉,如今唯幾株菊花有紅有黃開的十分豔麗,繁細的花瓣一簇簇怒張著。
韓覃跟他進裏屋,看著他高高的身量並略寬的肩背,恍惚間覺得自己還是當年的小姑娘,很多次曾看著他的背影出敘茶小居。唐牧揀把椅子坐下才道:“若我不幫你,你是不是要逃走?離開怡園?”
“我已經逃過一回,知道那滋味兒並不好受,所以自打遭人拐賣就沒想要逃過。”韓覃亦是由心而發的實言,她仍是笑著,在唐牧看來卻分外刺眼:“我本有分清貧日子過著,不欲再理前塵舊事。可我的丈夫叫您殺了,我無處可去,就隻能到您這裏來謀個出路。”
唐牧眼望著外麵淳氏帶著兩個小丫環退了出去,才低聲說:“對不起,我並不知道昨夜是你在床邊。”
韓覃本無事,叫他一提想起他昨夜瘋了一樣的樣子,已是兩腳發軟:“您不必說對不起,原是我自己願意的,所求不為您的銀錢,隻為您幫我姐弟脫賤籍,拉高瞻下馬,僅此而已,若您能答應奴家,奴家不介意以身為祭,無論什麼手段,隻要能拉高瞻下馬,平我韓府冤屈。”
“這些事下來再說,若要稱呼我,學著府中人的稱呼即可,你一口一聲一個唐大人,我聽來總覺得怪得慌。”唐牧聽她說自己原是自願才深出一口氣,似是卸下無比重的包袱:“嬌嬌,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可能跟我說一說?”
她穿一件酒紅色灑金高領褙子,領上扣著藍寶石鎖扣,外麵罩一件淺灰綠色無領比甲,下麵一條單啡色長裙,瓜子形樣的臉蛋兒,略粗的眉,圓蒙蒙的眼晴一點檀唇,下巴尖尖仍還是當年略帶稚氣的形樣。
可與當年不同的是,她又長高了許多,如今當比他的下巴平齊。
這套顏色厚重的衣服讓她顯出些與年齡不負的沉重感來,當是淳氏選的。
韓覃亦不過挑簡略的說,從下香山到被妙凡捉走的經曆,也隻不過略略提了幾字而已。那一段,是她自己都不願意回顧的過往。
韓覃邊說,邊察量著唐牧的臉色。這還是自打六年前分離之後,她頭一回細細打量他。他今年當也有二十六歲了,成年男子們最好的年齡,褪去當年略略的青澀,越發老成持重,仍還是喜樂不露於形的沉穩。
她離開時他還怒氣衝衝,經過一夜,他又重回坦然來尋她,還願意聽一回她這六年的過往,隻怕他也是回想起一夜露水緣份差點沒折騰死她,想要施予她些憐憫與自以為的恩惠吧。
而她如今狠缺這些東西。也正是要憑著這些東西,給自己和柏舟爭一個新的未來出來。
唐牧見韓覃順手牽下桌子上一朵金泥九連環來有一搭沒一搭撕著葉子,便去看她的手。那小蔥管般纖細的指上甲蓋亦是小小的一片,仍是原來的形樣沒有變過。他記得她握筆的姿勢,順手拉過來去撫那掌心,掌中滿是光溜溜的滑繭,可見田間操勞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