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宇應過離去。唐牧待身後淳氏合上大門, 才緩緩轉身, 望著濃黑一片的天際出神。他已連著兩夜未曾合眼, 此時卻仍是止不住的興奮, 全身每一處的神識皆清醒無比, 大腦每一根弦都屏息以待, 隻等他的思緒如風鈴撫過。
“二爺!”韓覃輕喚。唐牧笑著轉身, 見梳著辮子的韓覃站在台階上。她叫正廳中溫黃的燈光圍裹著,麵上神態有些怯意與不安,叫他一看便垂下那如鹿而萌的雙眼, 微舔了舔唇。
唐牧才轉身上台階,韓覃便快步退入廳中,退到角落裏遠遠的站著。
“過來!”唐牧伸手喚著, 韓覃不肯, 仍往後退著。
唐牧揚起雙手:“我保證再不動你。”
韓覃見他果真是很誠懇的樣子,才敢走到他身邊:“若是國公不肯答應, 二爺該怎麼辦?”
唐牧搖頭, 緩步朝韓覃走過來:“他會答應的。若我隻有設想的時候便提出來, 任是誰都不會答應, 但如今事已做到一半, 他加入, 功成則是名臣,功敗亦是我一人所擔,何樂而不為?”
“那萬一他不肯應了?”韓覃仍是好奇。
唐牧已經覷到機會捉住她的手, 一把攔腰抱住覆唇過來重又親了下來。韓覃好容易才掙開他的唇, 怕他還要親,索性伸手捂著唇哼叫:“您說過保證再不動我的。”
唐牧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著韓覃的手指捏到手中,一笑道:“可我沒保證不親你。”
他身量太高勾脖子費勁,此時便一手攬著她的腿繼續往前。韓覃兩隻腳都踩到他的腳上猶還要掂著腳尖,才能夠到他的唇。她從昨夜起連著叫他親了幾回,此時索性也放開了,雙手勾著脖子踮起腳主動送唇上去,挑舌探到唐牧唇齒間學著他的樣子搜掠了一回,鬆開唇遠看唐牧一眼,見他盯著自己的眼睛猶如狼一般,笑著問:“夠不夠?”
見唐牧不語盯著自己,她索性又踮腳挑舌吻了上去。這一點檀唇,是唐牧兩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她挑著一點雀舌,探到他的唇邊,溫熱,細膩,帶著她齒間的甘意,就那麼笨拙的試探著,勾著他體內那頭饕餮不停往外突,明知他此時已經快要成了一頭惡狼,仍還不停挑釁,兩手環上他的脖子,兩條腿也爬了上來。
唐牧將韓覃整個兒抱坐在自己懷中,在微明的天色中,闊院朗庭,細細品嚐那兩瓣唇的滋味。陳啟宇推門進來了,停在院門上,也許此時正目瞪口呆的看著。唐牧心頭冷笑一聲,這兩瓣唇是他心底裏的魔障,是他前世今生都無法銷去的罪惡,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撫育過年那個孩子的樣子。在他心裏,這是他深愛著的孩子,也是他唯一愛著的女人,是他重活一世唯一尋得,能拂去他蒼老心頭那層青苔與斑斑鏽跡的良藥。
他一點一點往下吻著,在她耳垂畔挑舌逗弄良久,聽她潰不成聲的哼意。韓覃攀著他的肩頭,雙腳懸空不停的蕩著,好容易才掙脫下來自己站到地上,仰臉問唐牧:“您昨夜殺了東廠的人,陳九能善罷幹休嗎?”
“這不過是黑吃黑,我照樣亦舍了許多人,大家不過吃個悶虧就完了。”唐牧是麵對著大門的,所以能看到陳啟宇。而韓覃此時轉身,才見陳啟宇就站在院門上,穿著深青色的官服,目光不知該投向何處,肩侉著,麵色如喪考妣。
唐牧拔腿才要走,就聽韓覃問道:“二爺方才那樣做,是因為陳大人的原因嗎?”
陳啟宇還在門上,離的太遠,他自然聽不到韓覃說話的聲音。唐牧止步,就聽韓覃又是一聲輕笑:“無論昨夜還是方才,您是故意要給他看的吧?或者您認為我現在仍還自輕自賤,在他娶親之後還想要跟他有點什麼。”
“韓覃……”
“唐牧,或者您總還有錯覺,覺得我是您的外甥女柳琛,總不自覺的想要保護我。可您又沒有把我當成外甥女來看,您舍不得放開,又不願意擁有,如逗貓逗狗一般的逗著我,不也一樣是在輕賤我?
是做妾還是做妻,我都不會跟你的。”
她說完便抬腳出門,下台階自陳啟宇身邊擦過,出大門走了。
*
從早朝上下來,行到皇極門上,唐牧才伸手問陳啟宇:“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陳啟宇自懷中掏出折匣遞給唐牧,見他要往司禮監方向去,跟上來忍不住問道:“先生難道要去找陳九?”
唐牧快步走著,一襲深青色公服袍簾翻飛,背挺而腰纖,挺拔高立,將滿朝的文武都襯如塵泥。他道:“昨晚鬧了那麼大的事,我也該去給他吃顆定心丸才對。”
司禮監內殿,東廠提督蕭山跪在當庭,兩邊兩列身量高大穿著宦官服的太監冷冷盯著跪在地上的蕭山。陳九負手皺眉揉著串星月菩提不住的走來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後忍不住將整串星月菩提串珠砸到蕭山頭上:“廢物!飯桶!東西叫人搶走也就罷了,不聲不響幾十號人叫人家一夜殺死扔到那裏都不知道,你果真是個廢物。”
蕭山一身飛魚服,肩闊腰圓全然不像個去過勢的男子,他本濃眉大眼,兩隻石捶樣的手緊纂拳頭悶聲說道:“請公公發令小的再去趟唐府,小的必連人帶物皆給您搶回來。”
“荒唐!”陳九冷笑著走近蕭山,麵上皺紋錯縱猶如刀刻,尖聲冷哼著:“我怕你去了搶不到東西,連你自己都回不來。”
蕭山眼中浮起一抹輕蔑:“那唐牧是個文人,院子又不大,我大不了兩百號人圍了他,一夜就能殺平。”
一整串星月菩提飛到蕭山頭上,頓時串裂珠離辟哩啪啦散的到處都是。不但陳九,就連兩邊站著的太監們都笑了起來。陳九冷冷追逐著那串他一手打磨出來的珠子:“若說他殺了你,我信,若說你能殺他,我不信。”
他話音才落,就有小太監撲到門上高聲報道:“公公,戶部尚書唐牧在門上求見。”
蕭山霍的抬頭,陳九卻是了然於胸的樣子,對那小監說道:“請他進來。”
兩邊兩排太監並蕭山一並退到了內室,片刻間唐牧帶著陳啟宇已經笑嗬嗬走了進來。
陳九快步上前叫道:“尚書大人,失迎失迎,您貴駕光臨,怎不提前知會一聲。”
唐牧仍是滿麵堆笑跟著陳九坐到交椅上,才說道:“昨夜唐某老夫聊發少年狂,深夜出門轉了一圈,誰知幹擾了東廠的人查案,心中有些悔愧,特來給公公說聲謙意。”
他說著遞折匣給陳九:“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公公笑納。”
陳九盯著眼前的折匣,卻究竟不知道唐牧要送他什麼。銀票?他並不缺銀子。
昨夜他所得的東西?那更不可能。連神機營都出動了,唐牧是擺明非要搶到東西不罷體,不可能送還回來給他。
難道是什麼古跡字畫?那也不可能裝在折匣裏頭。
陳九不得不承認這一場較量中自己是輸了。但朝中相互傾輒就是如此,你捏我的短處我踩你的尾巴,誰也不相讓於誰。他自己當初就曾以小炭窯為餌去吊住唐牧的短處,也曾在宣府想逼韓覃為已效力。如今唐牧反將一軍,亦來抓他的短,也不過冤冤相報。
這樣一來彼此抓著對方的七寸皆不肯放,要麼如此僵持下去,要麼撕個魚死網破。唐牧此來必然是為了安撫他,但那究竟會是什麼東西?
“公公不打開看看?”唐牧見陳九麵上狐疑不定,自己上前輕輕推開折匣,內裏不過薄薄一疊紙。陳九越發好奇,自己拈起那疊紙展開,上麵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字跡剛硬入紙三分,這是一份手抄版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陳九信佛是真的信,無論每日再忙都要抽空出來禮佛,菩薩像前亦是鮮意瓜果常不肯斷。他一頁頁掀開,顫聲說道:“這是尚書大人的親筆。”
戶部每日公事繁重,光製書每日就成箱成箱的要唐牧去批,他竟然還能抽時間出來手抄一份《金剛經》給自己?
陳九抬頭,唐牧濃眉微彎略厚的唇微抿,仍是溫笑著望他:“無論何時,唐某都希望司禮監掌印一職是公公您的。於任何事情上,唐某都無條件支持公公。但以唐某身邊人為餌來牽製唐某的事情,無論宣府那樣的,還是西山那樣的,希望公公往後都不要再去做。咱們仍是政見相合的好友,公公以為如何?”
所以唐牧不是不知情也不是不想管,而是伺機而動,也在等著抓他的短處。
陳九心中一聲歎:唐牧如此心思深沉,隱忍蟄伏半年才來算舊帳,如此的城府與忍功,好在是友非敵,否則也太難以對付。
他連忙起身,習慣性要從手上滑下那串星月菩提來,摸得半天沒摸著,才雙手合什給了唐牧深深一拜:“咱家不過一寺人爾,無論尚書大人有何差遣,咱家盡是責無旁待。今尚書大人送如此大禮,咱家卻得好好拜上一拜。”
唐牧袖中有串青金石珠,他自袖中滑下來順手套到陳九手上:“我看公公像是打碎了串珠,也罷,唐某不是信佛之人,戴著這珠子也不過是學人風雅。如今既公公串珠碎了,唐某就將這串送給公公,還望公公笑納。”
陳九褪下接到手中,見這串青金石串珠顏色深藍油亮,為防珠子相磨劃,每顆珠子中間皆以白玉米珠相隔。他顫聲問道:“這可是當年成祖皇帝賞給唐祭酒的?”
唐牧點頭:“我父親珍藏多年,他去之後我便一直戴著,今日送給公公,我仍是希望公公能相信唐某,相信唐某無論到何時,都支持公公做司禮監掌印。”
陳九有些自責,還有些羞愧。責自己未曾好好約束韓複,以致韓覃遇險之後唐牧祭出殺招,亦愧於自己的小人之心。他從一開始就無力爭掌印之位,若無唐牧一力扶持,如今頂多也還在東廠提督的位置上受差於陳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