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瞧出韓覃的不樂意, 要刻意下來勸上一回。
韓覃應道:“幹娘, 孩兒知道了。”
傅老夫人又費力起身, 叫幾個婆子丫環前呼後擁著下畫舫。韓覃也隨著下了畫舫, 一路跟送傅老夫人入內院, 傅老夫人便又吩咐婆子帶她到太湖畔去乘小舟登畫舫, 再與幾個未嫁女兒玩樂一回。
韓覃跟著幾個婆子走到太湖邊, 遙遙看著那畫舫蕩在太湖中,心中無意上那畫舫,便對婆子說道:“好媽媽, 這個時辰隻怕她們眼看也要回來,我在這岸邊涼亭中略坐坐就使得,再不往船上去了。”
婆子應聲而去。韓覃一人進早間吃過酒的那間亭子, 才在亭叫欄杆下坐定, 就聽柱子後有人一聲輕笑:“小祖母!”
唐逸本是靠柱站著,韓覃心中有事未及多看, 才未發現他。他轉出來走到韓覃對麵, 盯著她說道:“從今往後, 我得叫你一聲小祖母了。”
唐牧叫集朝中四位輔臣一位國公, 說通關係給韓覃拜了位一品誥命夫人的幹娘, 如此在眾人見證下提親, 一下子便將她的身份地位提了起來。
便是將來嫁到唐府,她也是傅府老夫人的幹女兒,宋國公親自提親做保才嫁過來的, 遠遠比一個忠臣遺孤要尊貴的多。
那個男人是他的爺爺輩, 雖向來不顯山露水,可心機與手腕,皆是唐逸如今遠不能企及的。不,應當說,他永遠都不能企及,因為,他活著,路隻能一步步走,永遠不知後事會如何發展。
但唐牧可以,因為他不知從何而來,卻熟知曆史,知後事會如何發展,未卜先知。
從唐世坤死後,唐逸便停止了詛咒他,轉而開始詛咒自己。
他從在鍾樓後那小胡同裏放棄韓覃,任由她被大哈殺死的那一刻,知道他自己心底裏的劣與卑暗,卻又永遠都無能為力,無法彌補。
……
從他的小姑母變成小祖母,那閣樓上叫他壓著的小姑娘,他隻嚐過她唇的溫度,如今卻遠沒有把她護到自己翼下的能力。
唐逸在微風中盯著韓覃看了片刻,任風吹揚著緙絲圓領袍子的邊角飛揚,緩緩抱拳道:“韓覃,既然你仍然無法擺脫他的梏桎,如我一般往後也要躲到他的羽翼下,成為他所馴養的玩物,那就像我一樣,也裝做乖巧吧。你知道的,那個王八蛋,最喜歡乖巧的孩子。
往後到府,還請彼此照應。”
韓覃輕輕應了一聲,勾唇仰麵笑望著唐逸。他今年也有十七了,可臉上那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與陰沉愈發明鮮。他亦盯著她笑,笑的五味陳雜。
冷靜下來前思後想,韓覃再找不到比唐牧更合適的人選。而且,他也從未曾放開過她。正如唐逸所說,她是被他馴服了的玩物,他不想鬆手,她亦習慣於被馴服。於是,在換了個身份之後,仍還要回到他的羽翼下。
可即使仍被馴服,仍被玩弄,在那一夜唐牧對陳疏等人闡述過自己的理想之後,韓覃如今對於這樣的馴服又有了別樣的理解。她反駁道:“阿難,人生在世,終歸要嫁一人,娶一人。既我已經在四位輔臣的麵前答應了要嫁他,此生此世,我便敬他,愛他,尊重他,信任他。無論多麼難堪的相逢與相識,我以如此的虔誠去回報他,總會有好結果的。”
她想起叫她愚蠢莽撞之下害死的許知友,那是個沉默寡言,性格內向的中年男人。他幾乎甚少與她說過話,可在唐牧躍上鍾樓去殺九天玄女的時候,也不會忘了替她遮上帷帽。世間有無數的惡人,可也有無數的好人。她正是憑著這些好人,才能活到今天。
她仍背負著原罪,仍執著於想要銷掉那些原罪。
唐逸重複著韓覃的話:“敬他、愛他、尊重他、信任他。韓覃,但願他也能如此待你!”
*
越兩日,傅府派來幾個婆子抬著傅老夫人添置的嫁妝而來,在此替她張羅置備,日日采買裝箱,又時不時有唐牧差人送來的東西,這不大的院子裏所有的新房全騰空出來備嫁妝,到最後仍是擺不下的樣子。
到臨七月初三這日,陳姣便帶著手下婆子丫環們親到韓覃家裏。有些韓氏遠族親眷們,今見韓複倒了韓儼一府又起,況且韓覃要嫁的又是當朝二品的戶部尚書,為錦上添花故,自然也要來幫忙跑腿充個娘家,要讓韓覃不像是個無主之人。
但到底是沒有長輩的人家,萬事皆還要韓覃自己操心。這夜要打點次日開門給送親人的一桌席麵,又還要檢點送親人,看是否有身缺體殘家世不幸者,又要雙數不能單數,如此一個單子陳姣與韓覃兩個商議著改了又改,再清點一回次日一早的穿著,如此直忙到二更天時韓覃才能閉眼。
閉眼也不過一個時辰,三更天就要起來梳洗打扮。開麵點胭脂化妝,再鳳冠霞披,如此折騰到五更天,韓覃自昨日下午起滴米未沾滴水未進,聽到外頭鼓奏喧天忙忙的自已蓋上喜帕,也知迎親隊伍是來了。
她在新房的西梢間坐著,身邊圍著傅府的幾個婆子並韓氏一族的幾房遠親媳婦。唐牧的腳步聲沉沉而重,她已聽得習慣。雖外麵鬧聲喧天,自他進門的那一刻她便能分辯那聲音,一步步沉而有力的向她行來。
韓覃不由伸手在喜帕下輕纂著衣襟,呼吸之間唐牧已經進了門,行到她麵前。
若是庶民男子成親,可著九品官服戴烏紗,以此類推,到唐牧這裏,卻仍是他尋常的深青色官服,不過忠靜冠上要簪花,身上要披紅色長綢。他隻見韓覃一隻纖白的小手在闊袖間隱隱往外透著,以她慣常的神態來說,此時緊張,想必另一隻正纂著衣襟發抖。
唐牧上前捉住韓覃那隻手握在自己溫暖粗糙的大手中,感覺到她明顯一縮,遂輕輕使勁一拉,在她起身的瞬間另一手攬下去,略一使勁便將她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