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覃想起她龍頭山的櫻珠, 跟著小梁氏一起咋起了舌頭:“我那龍頭山有幾株龍眼大的櫻珠, 熟透了便是紫紅色, 又甜又多汁, 我每每總要吃到牙酸。”

小梁氏以為韓覃是京人, 聽得個龍頭山, 腦子裏想不到這樣一個地方, 反問韓覃道:“我怎的竟不知道咱們京城還有個叫龍頭山的地方?”

韓覃知是自己失言,笑著搖頭道:“那是太原府,所以夫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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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 回頭便見開著的包房門上站著個一襲白色拽撒,麵色蒼白的男子,正是皇帝李昊。他走進來, 直勾勾盯著韓覃問道:“那龍頭山上可有清清泉眼可濯足, 可有稻子需要你去收,到了冬日, 你是否要關起門來升著火堆熏臘肉?”

這番話, 還是馬驥逼宮那日李昊昏迷時, 韓覃在他耳邊說過的。她沒想以他不但記得, 還能自己複述出來。小梁氏的父親在光祿寺任上, 她幼時也入過宮, 自然認得李昊,此時挺著鼓肚跪下喚道:“臣婦梁氏見過皇上!”

韓覃也不多言,給春心個臉色, 隨即轉身便出了包房, 快步下樓準備要逃。李昊麵色煞白,跌跌撞撞穿過混亂的人群想要去追她,樓頂有一人疾速墜落,墜落到地麵上時血濺了韓覃一身,韓覃細看之下大驚:這竟是個半大孩子,而且這孩子她還認識,正是傅文益的弟弟傅文正。

韓覃眼看著李昊疾步奔過來,耳邊許多人齊齊喊叫,她亦覺得有些不對勁,仰頭去望,便見有什麼東西正向她頭上砸下來。她被他撲倒在地,一樽一尺見方的玉蟾蜍頓時四濺,其中一塊擦她脖子飛過,李昊撲了過來,一眾人圍了過來,韓覃伸手摸到脖子上一抹血跡,她本未受傷,叫李昊撲倒時撞到了後腦勺,看過那抹血跡,才翻了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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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雅家的藥鋪自打開張,也沒有像今天一樣熱鬧過。一個韓覃躺在病床上,走廊內齊齊兩排帶刀侍衛,那個不知羞恥的皇帝就在韓覃身側坐著,兩眼一眨不眨盯著她。

韓覃不過脖子上一點傷,包紮過也就好了,也早已醒了過來,完全可以起床。她幾番叫李昊阻著不能起床,這時候忍無可忍坐了起來,到床沿上四處找著,找了半天找不到,怒聲吼那站在角落裏的黃全:“我的鞋子去了何處?”

黃全躬腰陪著笑,兩隻眼睛卻不停看著李昊。這藏鞋子的主意還是黃全出的,沒有鞋子,床上這閣老家的夫人就那裏都去不了,隻能躺著。而閣老家的夫人躺在這床上,皇上才會高興,皇上高興了,止不定他那一天就能當上大內太監總管也不一定。

韓覃勾腰找了半天也找不來,索性著羅襪便跳到了地上。李昊連忙將一雙捂在懷中的繡鞋捧了出來:“瑤兒,地上涼,穿這個。”

韓覃仍是怒目瞪著李昊,自他手中奪過鞋子穿到腳上,轉身便要出門。黃全鼓起勇氣擋了道:“韓夫人,您的傷還未好,出不得門啦!”

這小小年級就油腔滑調賊頭賊腦的小太監端地是討厭無比,韓覃見李昊亦是顫顫兢兢在她身後站著,說不上是可憐他,還是可憐自己,但畢竟身份擺在那裏,他是皇帝,她是臣婦,僅憑今天在香海茶舍他那一撲隻怕就有說不說的流言。他是男子,是皇帝,倒還罷了,頂多叫人們說一個風流,而她不定還要被人抹黑成什麼樣子。

兩邊侍衛攔刀擋著,韓覃冷聲問那黃全:“你可知什麼是人的三急?”

黃全兩隻小眼睛一擠一擠,轉身問李昊:“皇上,何為三急?”

李昊當然知道什麼是三急,揮手道:“黃全,你帶著韓夫人一起去,記得一開要親自帶回來。”

韓雅好容易見韓覃自病房裏出來,捉住她手道:“走,我帶你上樓去解溺。”

韓覃回握著韓雅的手握了兩握道:“倒不必,你送我自你家後門上出門,我得即刻回怡園去,把皇上的事情跟我家二爺說個清楚,你與我一起去,替我做個見證,否則隻怕他要吃味,以為我骨子輕賤主動勾搭皇帝可就慘了。”

韓雅帶著韓覃進了後頭院子,瞪著那黃全轉過頭,兩人開門跑了出來,才跑到大街上,便見街東頭幾匹馬疾馳而來,勒馬揚蹄的卻是唐牧,他伸雙手將韓覃撈坐到了身上,勒轉馬往回走了幾步,手撫過她的脖子,問道:“傷的可嚴重?”

韓覃搖頭:“並不嚴重,隻是有件窩心事兒卻不能當街說,隻怕要回到怡園,我才能跟二爺慢慢說。”

她和韓雅是從後院出的門,這時候折回正街上,再走幾步便是裴顯家藥鋪的大門,門上府衛重重,而李昊已經奔到了門外,恰就看見唐牧擁著韓覃策馬而來。身後還有大理寺的一幹人。

臣子見了皇帝自然要下馬,唐牧當著滿街人的麵,兩眼盯直了李昊,在韓覃麵頰上輕輕嘬了一口,拍了拍她的肩道:“先乖乖坐著,我到皇上麵前見個禮咱們就走。”

他與陳卿等人齊齊下馬,因皇帝隻是微服,屈半膝見禮。李昊亦是怒目盯著唐牧,他方才當街吻自家夫人時,盯著他的眼睛儼然就是挑釁,當然,唐牧雖口口聲聲忠誠於他和他的朝堂,可也從未像別的臣子那樣顫顫兢兢的怕過他。而今天顯然是唐牧占理的,他拘著人家的夫人,在那藥鋪中足足磨蹭了半個時辰。

“卿等怎會在此?”李昊避開唐牧那含著挑釁與怒意的眼神,轉而問年齡越大越溫和的大理寺卿陳卿。

陳卿在皇帝麵前,雖不抱笏板,卻是習慣性的笏禮:“啟稟皇上,傅閣老家的嫡孫傅文正死在香海茶舍,臣等聽聞此時才趕來查案。”

韓覃仍還在馬上,亦離的不遠。她兩眼自然掃視到李昊臉上,便見他也正望著自己。他道:“方才朕亦在香海茶舍,亦親眼目睹那場殺人案,以朕的看法,當時樓頂必定有人將他推下,他身上有明顯的刺傷,想必在樓頂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你們若要查案,這是朕一點客觀看法,希望能助到你們。”

陳卿答道:“微臣知道了!”

“退下吧!”李昊揮手,卻一直在那門前站著,麵色如喪考妣,眼睜睜看著唐牧走到不遠處時翻身上馬,接著勒馬回旋,當著他的麵,仍還是盯著他的眼睛,滿眸戾氣,在自家小夫人那細嫩白膩的麵頰上重重親了一口。而韓覃一雙圓萌萌的眸子微揚,始終盯著唐牧的臉,壓根兒就沒有往他這裏看過一眼。

唐牧策馬離去,李昊隨即閉上眼睛。她是他一路抱進裴家藥鋪的,韓覃還未醒來的時候,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她是那麼順從,聽他在耳畔喚瑤兒的時候,還會反握他的手以示回應。

馬驥逼宮那日,他厥過去,躺在長壽宮西暖閣的炕床上時,夢裏那個叫韓鯤瑤的姑娘,在那黃粱一夢中與他相攜走過了整整五年,最後齊齊死在乾清宮。他看著她被番子們扯起雙腳往外拖去,不停的喊著快跑快跑。

那時候,恰就是她,她說:“二郎,我沒有去阜財坊,我去了一個叫龍頭山的地方。那裏有滿山的櫻桃樹,還有一眼清清的泉眼,我春日在那山上摘櫻桃,夏日在那泉裏濯足洗衣,秋日還要收二茬稻子,等到了冬日,關起柴門升起一團火,臘肉熏香,我便圍著火堆納鞋底,世間無任何事能煩擾到我,好不好?”

“皇上!”黃全喚道:“咱們該回宮了!”

“黃全,你這趟差事辦的很好。朕命你從明日起掌管禦用監,往後就不必再輪換,貼身伺候著朕吧。”李昊回頭說道。

黃全歡喜的感恩涕淋,撲通跪了道:“奴婢謝皇上的隆恩,奴婢死不辱命!”他站起來抹著眼睛:“說句難聽的,若是吃了奴婢的心能叫韓夫人回轉心思望皇上一眼,奴婢此刻就剖腹取心,捧給韓夫人去吃。”

這粗俗的話逗的李昊一笑:“你看看你這醃瓚樣子,便是給她吃她也不肯吃。”

算起來,一眾小內侍裏頭,這黃全眼睛最小鼻子最塌長的最醜,但他就是腦子好使,整日在怡園外蹲著,連蹲了將近一個月,才替李昊蹲來一個她出門的機會。

這一麵非但沒能讓李昊死心,反而叫他越發肯定這韓覃與自己必定有過一段前世緣份。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黃全:“你可還有更好的法子,能把韓夫人給誑出來,朕還有些話要問她,不得不問。”

黃全道:“要不,皇上就謊稱永寧宮那位懷孕了。妹妹懷孕,姐姐自然要入宮看望的,您看可好?”

李昊拉著嘴角搖頭。以韓覃如今對他的影響,想要再讓她入宮,難比登天。更何況唐牧顯然都起了戒心,又豈會再讓韓覃出門一步?

這一主一仆費盡腦汁的,垂頭耷腦往皇宮而去。怡園,韓覃一路攀著唐牧的脖子,勾肩在他背上,從大門外一直到繞過青磚照壁,再到內院,就是不肯下來。直到進了書房,唐牧才輕拍她的屁股:“好了,到家了。”

韓覃仍在唐牧身上扭著:“二爺,讓我再在你懷裏趴一會兒,我今天在外丟了你的臉,隻怕一會兒你不但要打我的屁股,還要休了我。往後你的懷抱,隻怕我就趴不到了。”

唐牧苦笑,竟不知韓覃是什麼時候學會這樣撒嬌求抱的。他柔聲哄勸道:“我全都知道,快下來,下來慢慢說。”

韓覃仍伏在唐牧的肩上,盤算著該如何說這件事情。唐牧抱著她在書房中踱步,心中亦是有自己的盤算,但他仍要裝做自己不知道她就是那韓鯤瑤的事情,畢竟她一直以來瞞著他,此時仍還願意委曲求全來哄他,可見她仍是在乎他這個丈夫的,既如此,他又何必戳破。

終是韓覃先開口:“皇上許是中了唐逸給的顛茄毒過甚起了幻覺,將我認成了別人,幾番偶遇,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因前幾次皆是偶遇,我以為過些日子他身上的積毒消了,就會回轉過來,所以一直未跟二爺提及過。那知今日在香海茶舍又碰到他,他仍是癡纏,而我又叫從天而降的玉蟾蜍砸傷,也是他抱到裴家藥鋪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