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氏揀著上首坐了, 接過韓覃遞來的茶碗刮了刮沫子道:“我聽聞唐清臣這幾個月中從宣大巡撫到薊遼總兵, 竟是一步步的貶了下去, 隻怕國之九邊, 他要走個遍了。”

從正一品的重臣到從三品的總兵, 小梁氏也開始直呼其名了。

韓覃自己也是從外人嘴裏聽來的消息。究竟如今唐牧在那裏, 他未寫過信來, 她亦無處送信,索性便當他果真是與她合離了,隻要他還活著, 還在做官兒,潦倒與否,落魄與否, 因為孩子的胎動, 炭行的生意也顧不得去細想。

此時乍乍聽小梁氏都開始對唐牧直呼其名,心中卻是一酸。縱使有人因身份的落差而辱於她, 她都能從容接受, 可別人要辱唐牧, 她一時間竟無法接受。

那是她心中的父輩, 山一樣沉穩, 溫和, 智慧而又耐心的長者。在這臘月寒天中,那薊鎮的雪原上,孤守於邊的總兵官, 韓覃想到這裏端茶杯的手都顫了起來。小梁氏自然看在眼裏, 當然也是因為要看這一回,要幸災樂禍一回,才撇下三災八難總生病的孩子,要巴巴兒的來看望一回韓覃。

“如今這樣子,唐清臣隻怕是靠不住了。你這生意來錢究竟也太慢了些,今年你該分給我家銳毅那些銀子,我就不要了。不過我琢磨著,由你出麵,咱倆一起牽頭做樁能發財又體麵的大生意,如何?”

韓覃總算明白了小梁氏的來意。去年她給陳啟宇分了賬,那銀子是交到了小梁氏手裏。今年小梁氏自認還有自己的一注,這是打算來分賬了。韓覃受陳啟宇照應不少,當然也備了一筆款要給小梁氏:“我做的也不過家裏一點老營生而已,別的發財有體麵的生意隻怕做不來,不如你拿了銀票自己去做,如何?”

小梁氏左右四顧心神不寧:“我家銳毅不肯叫我出麵,所以我才來找你。如今就有一樁又體麵又能發財的大生意,恰就在你們炭行的對麵。咱們一起發財,我六你四,如何?”

韓覃望一眼對麵,那是全京城最有名也是最大的銀樓,上百年的老字號,想要吃下它,隻怕得上百萬兩銀子不止。小梁氏悄聲道:“我父親如今正掐著那東家的把柄兒了,隻怕不日銀樓那東家就得倒黴,到時候咱們求求我家銳顏,叫他往錦衣衛打個招呼,混水摸魚就能把那店給盤下來。”

竟是要悶了那間銀樓?

韓覃不期小梁氏竟起了這樣的歪心,君子不與小人纏,她也不願意招惹小梁氏,遂一捂肚子叫道:“哎喲,我這肚子竟有些不舒服。梁夫人請稍坐片刻,我到隔壁診個脈,來了咱們再聊,如何?”

小梁氏在炭行等了半個時辰,聽有丫頭來報說韓夫人胎像不穩正在藥鋪針灸,氣的甩著著帕子出了炭行,一路邊走邊罵道:“唐清臣都被流放到了邊關上,這輩子也不可能爬得起來。她還叫皇帝睡過一回再叫人棄了,也不知有什麼好囂張的……”

忽而迎門照臉一隻清亮的耳光。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此時正值人擠人的囂鬧時候,小梁氏捂臉抬頭,便見自家丈夫一張俊臉氣的鐵青,她張嘴不知要哭要罵,劈臉又是一巴掌扇了過來。

那明日就該倒黴的銀樓東家恰還自她身邊經過,小梁氏生生吞下一口羞憤與怒氣,低聲道:“爺今日出宮的倒是早!”

陳啟宇一把扯過小梁氏的手,疾步將她塞到馬車裏,自己隨即跟上車便給了小梁氏一記窩心腳:“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跟你爹謀劃著搶銀樓的生意。又還於大街上公然說叨韓覃與皇上的私情,也不怕叫別人聽到了到處去傳謠言。

梁潤九,我問你仰仗為何?”

小梁氏翻坐起來,生生吞著悶氣:“銳毅,我錯了,我真是錯了,求你饒了我這一回。”

“我饒了你,誰來饒我?”陳啟宇連連指著小梁氏的額頭:“皇上的眼細就在隔壁,將你與韓覃之間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他愛惜韓覃的名譽,就算去年劫韓覃的事情鬧的那樣大,到如今城中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風聲走漏,而你竟敢公然於大街上說出來。我瞧你這蠢樣,要麼是不想叫我做官,要麼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小梁氏腦袋叫陳啟宇戳的亂晃著,不停的求饒:“我錯了,銳毅,我是真錯了,我誠心悔過,求你饒了我這一回。”

陳啟宇總算停了手:“往後,你若再敢收韓覃的好處而叫我知道,就等著一紙休書吧!”

在一兩個妾室麵前丟了好大一回臉,小梁氏暗吞著晦氣,覷著陳啟宇的臉色似乎變好了些,遂又試探道:“那唐清臣不是已經被貶到邊關去做總兵了,韓覃也再不是首輔家的夫人,你又何苦一直照料她的生意?”

她還是與婆婆兩個搗京中各府人家事非時,聽過些關於韓覃的風言風語,心中自然也有些想法,覺得陳啟宇想必心裏也惦念著那美貌又年幼的師娘。那知此話才出,陳啟宇才緩合的麵色重又陰戾:“全天下就你們梁府一家子聰明?你眼下瞧著唐牧是被貶了,可他那是以退為進,等他重回京城,首輔之位,仍還是他的。”

*

曆時八個月之後,唐牧仍是隻帶著鞏兆和,兩馬疾馳,在京外官道上攔道迎他的恰就是陳卿。

唐牧一襲總兵官的武官常服,披著本黑披風,麵白,清瘦,眼角清清淺淺的細紋。八個月遠離政治權利的中心,他麵上似乎也沒了往昔的從容溫和,對著陳卿略點了點頭,先問道:“韓覃如今在何處?”

陳卿道:“自然是在經營她的小炭行,不然,還能去那裏?”

兩馬並馳,唐牧再問:“朝中局勢如何?皇上怎會突然召我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