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城牆上的冷風刀子一樣呼啦啦的刮著。品姝明勸暗慫勇:“靖叔,快別哭了,侄女這就帶你去找小祖母,好不好?”
小孩子嘛,就該用撒潑鬧驕的手段,即便他是天子,難道還能怪罪到一個孩子身上來?
唐靖海本來也沒哭,不過是遙見一輪明月,發點感慨而已。品姝眼見得李昊回頭瞧著,伸手在唐靖海那肉墩墩的小屁屁上輕擰:“靖叔,快快兒的,哭一聲,沒準咱就能回家了呢?”
冷風吹的嗓音幹巴巴,品姝對著李昊又是欠笑:“靖叔也不過孩子,這會兒哭鬧著要娘了!”
唐靖海百口莫辯,更何況他那張嘴還不怎麼靈光。
李昊自裘衣中伸出兩隻手,示意品姝將孩子遞給給他。品姝要送,唐靖海不肯去,如此僵持著,終是如隻趴壁虎一樣,被李昊硬生生拽入懷中。
李昊還從未抱過這樣大的小兒,況且孩子也十分別扭,滿身戒備。
“想你娘了?”李昊邊走邊問。
唐靖海重重點頭。與李昊溫熱的身體,始終保持著一指之寬的距離。
離眾約有百步餘,李昊才止步,問這孩子:“你娘平日都教你些什麼?”
唐靖海腦袋縮在那裘衣中,望著天上一輪明月答非所問:“我想我狼!”
“想回家?”李昊又問。
唐靖海低頭,仍是重重的點頭:“我狼帶我看葉狼!”
自從有唐靖海這個孩子以來,李昊過上幾個月,總要問起一回。知道他由韓覃親手帶著,還知道他一歲零四十一天的時候學會邁出人生第一步。牛素還曾說,這孩子自打邁出那一步,跌跌撞撞一直走到怡園大門上,始終沒有回頭看過韓覃一眼。
長久以來對這孩子的觀注,似乎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大約在下意識裏,他仍還在延續著上一世的生活,想知道孩子究竟會如何長大,與感情融洽的父母之間,又會產生怎樣的感情與相依相愛,那是他一直以來都缺的東西。
李昊當然知道他是唐牧的兒子,所以那怕抱著他時,彼此間也有著深深的隔闔,孩子遠離著他,他亦遠離著孩子。遙對明月,他與孩子之間唯一的共通點,大約就是思念著同樣一個人,僅此而已。
“你娘是否說過,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所以正月十五不帶你看花燈,今夜要帶你一起看月亮?”李昊問道。
唐靖海被李昊說中心思,癟著小嘴巴無聲點頭。
李昊默默歎了一息,輕聲說道:“朕也認識那麼一個姑娘,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所以,元宵節的夜裏不賞月,但正月十六的夜裏,必得要拉著朕一同登上這城樓,賞一回月亮。”
無論是東宮還是天子,正月十五之夜必定繁忙,不能留給她,所以,單獨兩個人登樓賞月,必得要在正月十六的夜裏。李昊不期韓覃到如今還有這習慣,一笑道:“果真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圓了。”
他與她死在正月初四的晚上,他還欠她一回正月十六的圓月。
他將唐靖海交給品姝,帶著一群內侍並府衛們下了城樓。
品姝呆愣了片刻,忽而抱著唐靖海一陣急趕,追上李昊,結結巴巴說道:“皇上,小女能否替長壽宮那位姐姐求個情?”
一眾人同時止步,府衛們與形影之間,已經呈扇形圈圍在李昊身後。李昊倒還和顏悅色,問道:“什麼姐姐?”
品姝連忙道:“就是方才說我家靖叔與皇上眼睛相似的那位,如此寒夜跪在院子裏,隻怕要凍死人的。”
夜黑,她瞧不見皇帝的臉色,躬腰等得許久,隻聽一陣腳步聲,再抬頭時,李昊帶人已經走遠了。
那個宮婢雖未凍死,但次日一早起來,伏侍品姝與唐靖海的人已經不是她了。
*
雖知道唐牧必定會不高興,但次日一早隻等唐牧一上朝,韓覃略做收拾,仍還是從西華門上遞牌子,入宮親自去接兒子了。
乾清宮在這三年中重新修葺過一回,李昊頂著奢侈浪費的罵名執意將地磚全鋪成了亮晃晃的金磚。卸座後牆壁上浮雕金菊怒放中八龍而騰,陳啟宇恭立於禦座下首,當庭或站或座七八個三十由旬,穿著一品文官常服的內閣輔臣們。
原來在乾清宮不定期舉行的廷議,如今成了輔臣們每日必得到場的朝會。六部之中無論會何緊要公事,因各部尚書們皆在場,當場即能敲定拍板。李昊正劈腿坐在禦座上聽陳啟宇讀奏折,忽而掃見牛素遠遠使著眼色,遂止了陳啟宇,下禦座而去。
皇帝不在,廷議仍還是要照常舉行的。所以輔臣們恭送過皇帝,仍回到了殿內。
廷議罷後要回閣房,唐牧才出殿門,便叫牛素喚住。他是大內總管太監,若傳旨意,便如皇帝親臨,但皇帝不過用他的口與手,不用他時,他仍還是名卑奴,所以在這些閣臣們麵前,他向來是謙卑的不能再謙卑。
請唐牧到偏殿坐定,牛素親自奉茶,手中卻還捧著一盤華容道。他道:“閣老家的公子雖不喜言語,卻實在是個聰明孩子。要說咱家小時候也愛下盤華容道,但窮盡方法,至少得走百步餘,才能走通。昨日咱家在長壽宮中見令公子九九八十一步便走通了華容道,心想著這怕仍還是唐閣老的親傳,所以今日特地勞煩閣老一回,是想討賜個點撥,不知閣老可否願意?”
唐牧把心肝肉一樣的兒子狠心撇在皇宮裏,一夜功夫,所為何?他接過華容道置於茶台上,兩指按在兩隻小卒上,也知道自己所說的話,牛素必得原樣兒複述於李昊,是以說的格外慢:“實則這八十一步走通華容道,並非老臣之巧,而恰恰是我家哥兒自己悟得的。”
他隨說著,兩指推著小卒已經開始移動了起來:“初時,我亦十分驚訝於他的技巧。後來看他走的多了,這才豁然開朗。他是個孩子,不懂得一馬當先,爭先搶後,隻求曹操能及早脫出。他所求的,是這整個棋盤上十塊棋子間的共同互動。
兵卒占的地方最小,又靈活易動,於是許多人走起華容道來,便喜歡以兵卒而試探前路。但豈知孤兵易折,獨將難擋,這小卒,必須得兩兩而走,齊心協力,大將出馬,亦必須小卒開道。九九八十一步,你瞧,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