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一陣鑼鼓聲, 牛素奔進來笑道:“唐公子, 唐姑娘, 舞旗花的府衛已經進來了, 咱們出去沾個彩頭兒吧。”

品姝與唐靖海對視一眼, 同時搖頭。

隻待牛素一退, 品姝便湊了過去, 抓住唐靖海的小胳膊道:“靖叔,你想不想回家?想不想回去見你娘?”

唐靖海扔了連環畫兒,狠狠點頭, 眼巴巴望著品姝,以為她有辦法可以從皇宮裏出去。看了半天,口水銜的半尺長, 便聽品姝道:“一會兒皇帝進來, 你隻須告訴皇帝,說你的侄女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認得回家的路, 不定他就準咱們回家了呢?”

唐靖海吸回那一掛清溜溜的口水, 低下頭重新又去翻書了。若能說的那樣清楚利索, 還能叫人聽懂, 昨夜他就走了。

品姝攥著兩隻手, 鼓著一口氣定要在皇帝再次進來的時候證明自已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可以帶著小叔叔回家。誰知舞旗花的鑼鼓退去,皇帝卻不進來, 來的仍是劉太妃。

在劉太妃與一眾的宮婢尚宮們眼裏, 這一大一小,一侄一叔兩個外來孩子,不用動不用說話,光是坐著就是兩個笑話兒。尤其唐靖海,才三歲的孩子,手裏像模像樣拿著本連環畫兒,一會兒翻一頁,一會兒翻一頁,竟像真的能識字似的。

等晚上擺好了飯,李昊居然又來了。品姝心下大喜,暗道這皇帝來了,我隻要能在他麵前證明自己是個大姑娘,大抵就可以回家去了。

皇帝請吃飯,隻怕是全天下最苦的差事。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魚翅銀耳果子狸,魚唇裙邊和駝峰,還有許多孩子們愛吃的甜膩糕點。

牛素安排唐靖海坐在皇帝右側,唐靖海亦不怯場,一禮後便老而在在的坐了。品姝坐在他下首,做了十七年的小嬌女兒,今天試著扭扭捏捏裝模作樣,要學出個大家閨秀的樣子來。劉太妃坐在對麵,笑嗬嗬指著那盤糖醋裏肌:“快給兩個孩子挾上一筷子,小孩子可憐見的,都好吃這一口。”

宮婢布了菜,唐靖海掃了一眼小碗,持筷子低頭慢啃著。品姝卻是一笑,聲音不大不小剛好李昊聽得見:“我是大姑娘了,不貪吃甜食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自然拿眼去覷李昊,恰就遇上李昊也在瞧自己。桌上高燭烘著溫暖明亮,十七歲的大姑娘兩眼秋水盈盈,那裏頭有希冀,試探,還有等待答案的雀案。她此時隻等一句話,無論那眸子將要黯淡或者重燃喜悅,皆在他的一句話。

李昊不動聲色避開品姝那滿含著期待的眼神。

待吃完飯,李昊仍不走,喝茶涮過口便坐到了暖閣炕上,與劉太妃相對而默,翻著本書。倒是牛素跑了過來,湊到唐靖海跟前,推那盤華容道在唐靖海麵前:“唐公子這華容道走的實在妙極,奴婢也十分的想學一手,可否請您再走一回,叫奴婢也學學?”

唐靖海抬頭,丹漆似的一雙眸子掃過李昊。

穿著品藍色八團龍補直身龍袍的皇帝,袍簾方方正正擺於身後,露出內裏明黃色的長褲。他膚白如玉,手指細直而白,微揉著下頜,見唐靖海瞧自己,亦冷冷回盯著他。

仍是八十一步,顯然爛熟於心,唐靖海心無旁婺走完一局華容道,隨即將棋盤推開,兩隻小短手兒搭在那矮案上,十指輕點著,抿唇盯著牛素,話卻是對李昊說的:“我滋女係大姑狼,闊以帶我回家!”

品姝向這永遠悶葫蘆一樣的小叔叔投以敬佩而又崇拜的目光,恨不能拍著胸脯以示明誌,自己果真是大姑娘了。

暖閣中啞默了約有一息的功夫,隨著劉太妃噗嗤一聲笑,無論主子奴婢,皆是哈哈大笑,笑的人仰馬翻。

品姝呆如僵木,唐靖海小臉兒脹的通紅。笑完之後便是難堪的冷場,忽而,今兒早晨那提點過品姝的宮婢指著唐靖海,顫聲說道:“瞧這孩子那雙眼睛生的真好,竟與我們皇帝有些相像了。”

李昊抬頭笑問那宮婢:“果真?”

這宮婢吞著口水,胸中如有擂鼓,在滿屋子刀鋒一樣的目光中使勁點:“果真!”

才不過二十四歲,三年來從未翻過嬪妃牌子的皇帝,還有段癡情傳說流淌於這空曠寂寒的宮城中。這簡直是所有孤獨寂寞,空懷春的宮婢們畢生的夢想與希望。因為太想得他多看一眼,總有人鋌而走險。

李昊啪一聲合上書,容色仍是淡淡的,語氣亦十分平淡:“太妃病了這些日子,無人管束你們,竟讓你們把為奴為婢的規矩都忘了?”

他是對牛素說:“叫那丫頭跪到院子裏去,給朕反省,不知罪不準回來!”言罷,仍去翻那本書。

一屋子的風眉冷眼頓時化作隱於唇角的冷嘲暗諷,那宮婢撲通一聲軟跪在地上,嚇的兩腿篩糠,叫牛素帶著內侍們拖出去了。

這個樣子,如何還能提個走字兒?

正月十六的夜晚,這空曠的禁城中,凍上一夜,那是要死人的。

殺雞儆猴,品姝這回算是學了乖,絕口不敢提一個走字兒。在沉重壓抑而又溫暖燥熱的屋子裏呆了久了,唐靖海忽而推了書道:“狼狼,我要看葉狼!”

劉太妃這回倒是沒笑,隻問品姝:“好孩子,那葉狼是個什麼東西?”

唐靖海指著明窗,連連拿手比劃著。品姝這回總算是聽懂了:“月亮!我叔叔要看月亮。”

“朕聽人常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既唐公子要看,朕就陪你們看一回?”李昊輕輕合上書,笑的風輕雲淡。

品姝穿著件劉太妃所賜,暖烘烘的裘衣出門,將唐靖海裹於不中,穿遊廊時隱隱可見抱廈外的地上,方才那觸怒龍鱗的小宮婢肩背直杠杠的跪著。她望過去,寒風中立馬有刀子樣的目光掃過來,驚的品姝心中一寒,緊步跟著李昊。

今夜的月亮格外大,玉盤一般壓在頭頂。李昊走的極快,牛素帶著小內侍們都要慢跑才能跟得上,更何況品姝還抱著個孩子。漸漸落下了七八步,品姝在唐靖海耳邊抱怨道:“靖叔哎,這大晚上的,你為何非得要看個月亮?你再想想辦法,我也不求今夜了宮,明兒一早咱們能出宮就成,好不好?”

唐靖海是個悶葫蘆,縮在品姝懷中,不哼也不應。

李昊直接帶著品姝與唐靖海從西華門內上了城牆。一輪明月懸空,一望無際的太液清波中還泊著一輪,彼此交相輝映。唐靖海兩隻眼睛睜的圓圓,仰麵望著那輪明月:“我想我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