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養鎮寒冬的雨夜,一如常時,漉漉卻非淒黯,明月竟未受涔雲之縛,倦懶地懸掛在空,淡淡的蟾光鋪灑而下,如無數柄利鉤襲向了蕭寥,襲向了寂寞。
枕邊人已在打鼾,崔映月卻小心翼翼地滑出衾被,掌了盞豆點大亮光的燭台。借著跳踃著的褐色燭光,她向兀自酣睡的丈夫瞥了一眼,瞧見了那張蒼白臃腫的老邁臉龐,不禁露出厭惡的神情。
崔映月踮起腳尖,踱離床榻,突聽頭上屋頂發出了一陣細微的宛如裂帛的嘎吱聲響。她沒有在意,伸手將衣架上柯子昆那件裘皮大氅披在身上,這才發現屋外雨勢漸盛,朔風呼嘯,簷頭上一整排槎牙狀的大冰錐子幾乎要懸進室內來。
崔映月心中沒來由地一悚,緊了緊大氅,徑入了隔壁的書房,擱起燭台,取下那本藏在書架最裏的唐詩選集,快手翻到了有著折痕的那一頁。
這是首張籍的《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褥。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持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崔映月逐字逐句地反複吟讀,嬌豔的臉龐上漸漸披上了一層紅暈,身子輕飄飄的,如癡如醉,正當吟至“知君用心如明月”這一句時,她忽想迎附詩意,抬頭望一望夜空中的明月,看那月光是不是當真飽含情意,倏然心頭冒起一個疑竇:淅瀝雨夜,如何還能見到明月?
她不禁滿腹狐疑,透過窗槅子瞭將了出去,就在這霎那間,身軀如同冰雪裹凝,雙目圓瞪似僵。
原來之前她所見到的那輪光輝皎皎的圓盤並不是明月,而是一個赤亮的碟盤狀怪物,不斷閃爍著從西方大恩山方向升起,比之月亮還要晶光耀目。
那發光的怪物愈上升,愈顯得巨大非常,更可怕的是,自那光盤之中,竟然還射出了一道束狀的光芒,直指自己所在的方位。
崔映月簡直不信雙眼所見,雙腳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數步,眼睜睜看著那亮盤扶搖直上,越過了大恩山的峰頂,懸浮在紫穹中,那道光束始終連綿不絕地射向鐫琢居!
崔映月腦中嗡嗡直響,已在懷疑自己是否置身夢境,正欲踏出屋子去瞧個明晰,突然間聽得身後的臥房傳來轟然一聲爆烈巨響,隨即便是垮剌剌的房屋倒塌之聲,緊接著煙塵磅礴,火光衝天,尖叫聲,驚呼聲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
崔映月瞬息間回過神來,自己的丈夫,神兵門門主柯子昆還睡在那間崩塌了的臥房裏……
“甄少俠,這兒便是鐫琢居了,為查明真相,王某已命人在四周設好篦籬,日夜看守,旁人一概不許靠近。”伴著疊遝的腳步聲,一位身披縞服,神色濃重的健碩男子恭恭敬敬地將甄裕迎入一片用竹籬圍起的殘垣斷壁之內,言辭懇切,“這便有勞甄少俠了,若需援手,即便是敝人王修同,亦任由差遣。”
甄裕擺擺手:“王大哥當真抬舉我了,這兒我一個人便已足夠,你去忙吧。”王修同點頭道:“那王某不敢打擾,先去潛鋒堂中等侯。”說著躬身告退,可腳步遲遲沒有邁出去。
甄裕瞧他雙唇開闔,欲言又止,不禁奇道:“王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麼內情相告。”王修同幾乎要脫口而出,終於還是強自忍住,隻是歎了口氣:“貴派最講究真憑實據,這件案子離奇至極,我心中縱有懷疑之人,苦於無憑無據,不敢妄加揣測,隻盼甄少俠抽絲剝繭,查得水落石出,不令吾師黃泉飲恨。”說罷深深一拜,帶著守護弟子而去。
甄裕微微蹙眉,轉過身來,這才首次審視起這匪夷所思的凶案現場,但不過是用雙目粗粗掃了一眼,便發覺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是多麼幼稚可笑。
六天前,他尚身處洛陽,突然接到濯門門主的傳信,說神兵門門主柯子昆在熟睡時突遭魔光天降,以致屋塌人殞,命自己急赴此地調查此樁奇案。
神兵門地處冀北的天養鎮,武學造詣不見得有多高,卻是江湖中煉製兵器的頭號門派,各門各派弟子所執的兵刃起碼有四成都是出自於神兵門,即便是濯門,也有不少特種兵器是在神兵門定製的。神兵門門主柯子昆在武林中也享譽甚隆,與許多大派掌門交情深厚,也難怪他突遭橫禍,濯門門主會如此重視。
有此思慮,甄裕忙不迭地趕往西平,但這一路上總是難以信之為真,甚至在見到神情悲戚的神兵門首席大弟子王修通之前,仍然覺得什麼火盤淩空,飛光毀屋,這簡直比蟄鱗湖中那頭“龍”還要荒唐。
他早在心中推敲過,那倒塌的屋子興許是間朽敗不堪的舊宅,年久失修才致坍毀,柯子昆不過是個生不逢辰的倒黴鬼罷了,什麼火盤飛光,定是什麼不著邊際的幻象……但此刻眼前的一切,霎時把自己之前的推繹擊得粉碎:即便是廢墟,仍可以看出這鐫琢居乃是新築不久的,除了牆是石磚所砌,簷頂柱梁都是質地上成的櫸木,而且簷上還架設著用鬥形木塊和弓形橫木交錯而成的鬥拱,承重之能遠超尋常民宅,絕不可能腐朽倒塌。
甄裕不由地蹲下身來,果然發現屋頂的大梁乃是從正中斷開的,斷口周圍遍布灼燒爆裂的痕跡,反觀牆柱則不顯然。
“這便明了了。”甄裕摩挲著腮幫子,腦瓜急速運轉,“這種建築是以木柱、木梁構成房屋的框架,重量由屋頂與房簷通過梁架傳遞到立柱上,再由立柱傳至地基卸盡,牆壁隻起隔斷之用,而非承重。正所謂‘牆倒屋不塌’,這鐫琢居坍塌的根源,應該是在屋簷和大梁上。但……但究竟是什麼導致簷裂梁斷,難道真的是那不知所謂的火球所發射的魔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