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3)

我問叔叔,嬸奶去世很久了吧?叔叔說,快10年了。我問她家裏還有後人嗎?叔叔說,兩個女兒嫁到外地去了,一個兒子已經70歲了,因為終生未婚,現已作為孤寡老人進了鎮上的養老院。

我知道,父親自離休回杭州後,每次回崇仁都去看望嬸奶,每次去都給她買很多東西,也給她錢。父親對她一直很感激,雖然那時父親每月都寄錢回來,但錢不能代替母愛,是嬸奶給了我最初的母愛。父親當然也跟她說了我的情況,她知道後很高興,滿臉笑容。好在她晚年生活不錯,也是長壽的,活到80歲。

但我還是感到遺憾,感到後悔,感到自責:我沒能在她生前來看看她,親口對她說一聲謝謝;沒能將自己掙得錢交給她,讓她高興開心;沒能親眼看見她滿臉笑容的樣子;沒能陪她在鎮上走一走,讓她告訴鄰裏鄉親,這個女子是我帶大的。

再難彌補。

叔叔弓著背走在前麵,我跟在他的身後,我們一起走在古鎮的古卵石路上。上午的霧散了,冬日的陽光溫暖祥和。一路看到的都是老人。鎮上的年輕人要麼外出工作,要麼搬進了古鎮外的新房子。我不知道這些老人裏,哪些是當年見過我的?但我能確定,這冬日的陽光,是照耀過我溫暖過我的。

1961年母親結束“勞動改造”,便到崇仁來接我,我卻不肯走。3年的別離已讓我對母親感到陌生,隻是躲在嬸奶後麵,怯生生地望著她。母親有些辛酸,隻好讓嬸奶和我們一起去杭州。嬸奶到杭州住了一個星期,看我基本適應了,才悄悄離開。母親說我從崇仁回到杭州後,完全是一副鄉下人打扮,梳著馬桶蓋,穿著花棉襖,講一口嵊縣土話。去上幼兒園,其他孩子都跟我無法玩兒。母親說,有一天幼兒園來了個溫州孩子,也是一口溫州話無人能懂,我們倆小床挨著,於是開始聊天,聊得興高采烈。老師感到非常奇怪,因為我們誰也聽不懂誰的話,完全是各說各的。現在想來,大概是人的天性吧,渴望交流和表達。

畢竟是孩子,適應性很強,沒多少日子就丟掉嵊縣話講杭州話了。等第二年父親回來探親,父親母親一起帶我回嵊縣去看望祖奶奶、叔叔和嬸奶時,我已儼然杭州小姑娘的模樣了。離開崇仁時,父母試探著說,把你留下來好不好?我堅決不肯,大聲嚷嚷著要回杭州去。小沒良心的,說變就變啊。

那個時候,祖奶奶和嬸奶一定有些傷心。

路過後門塘,白牆下一個小小的四方的水塘,裏麵滿是水草,在陽光下呈現出墨綠色。父親說冬來常帶他在這水塘邊玩兒,給他捉塘裏的小魚小蝦,還有小螃蟹。這也是古鎮的一個出口,鎮上人出入常常經過。我停下來,為父親拍了幾張後門塘的照片。

父親當年大學畢業,領到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個百金圓券,就給祖奶奶彙去了50個。那時物價飛漲,金圓券迅速貶值。祖奶奶派叔叔去取,50個金圓券從郵局兌換出已經是一大堆了,叔叔隻好用竹籃裝它。叔叔挎著一竹籃的錢,興高采烈,走過後門塘,走過玉山公祠,走過古卵石路,逢人就說,我阿哥寄錢回來了。鄰裏們便說,哦,阿婆熬出頭了,她個孫子都能掙錢了。

古鎮的每一處,都有父親的往事,叔叔的往事,也是我的往事。

走出古鎮,便看見小洋樓林立,一座座全是三層樓高的,帶院子的。叔叔指給我看,其中一座,便是他兒子的樓。很氣派,大門緊鎖著。叔叔說,兒子和兒媳婦都在工廠上班,早出晚歸,他們的小女兒讀小學六年級,放學就去老屋,在爺爺奶奶家裏吃飯寫作業。

看見一個很大的水塘,有三兩個人在塘邊洗衣服。古鎮的很多生活習慣依然沿襲著千年的傳統。叔叔說,你爸爸小時候卯(很)喜歡在這個塘裏遊泳呢。我聽父親說起過這個水塘,因為有6畝地大,故叫做六畝塘。父親的好水性,就是從這裏起步的,後來才敢去剡溪暢遊。這個剡溪,就是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裏的剡溪。

再往前走,便是叔叔的菜地,果然打理得很好,整整齊齊如梳理過的頭發。叔叔一一告訴我他都種了些什麼,什麼時候就可以收成。他每天都要來菜地幹活,種出菜來,仍要挑到鎮上去賣。勞作一生啊。

吃晚飯時,我見到了叔叔的3個兒女,我的一個表弟和兩個表妹,還見到了叔叔的孫女和外孫女,表弟一個,小表妹一個。大表妹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而且都大四了,在南京。

我怕叔叔麻煩,就提出晚飯吃年糕。可叔叔覺得年糕太簡單,煮年糕的時候就拚命往鍋裏加東西,肉,雞蛋,豆腐,竹筍,結果成了糊裏糊塗的一大鍋。我很理解他的心情,趕緊端上碗迅速吃掉。

我很想在當年的老房子裏,也是200多年前的老房子裏住上一夜,可叔叔家隻有樓底的一間屋子能住宿了,樓上已經廢棄。我便前往大表妹家。大表妹嫁得不遠,就在崇仁鎮,隻與叔叔家相隔幾個街巷。小表妹用她的摩托車載著我,在黑夜中的小巷穿行,一會兒就到了。大表妹家的大黃狗狂吠著熱情迎接我。

夜晚的古鎮更顯出其古老的味道,很黑,很冷,很靜。沒有城裏的燈火,也沒有城裏的嘈雜。是夜,我躺在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上,感覺到的卻是故鄉的氣息。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無根的人,一個總是走在路上的人,一個沒有歸宿的漂浮著的人。此夜之後,這種感覺將被徹底改變,也許我可以小心翼翼地說,我尋到了自己的根。

我把這個感受,發短信告訴我的朋友。朋友回複說,好經曆,好好經曆!

2007年1月

夢裏杜鵑

我已不止一次去西藏了。西藏到處是山,那些山大多是荒涼堅硬的,渺無人煙的,白雪皚皚的。所以這一次從山南前往米林,要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加查山時,我絲毫也沒打算觀賞,隻盼望著一切順利,早些到達目的地。

近中午時,我們開始翻山。時值5月,山上依然有積雪。積雪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融化成了泥河,把一條本來就不平坦的山路泡得泥濘不堪。車輪深陷在泥漿裏,車身一步一搖,幾乎是以時速10公裏的慢速在往上爬。車內的海拔高度表上,已從3700米上升到了4000米,很快又過了5000米,快到山頂時,已是海拔5300米了,氣溫也降到了零下。我有些支撐不住了,腦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好像困倦已極。

頗有經驗的司機老兵對我說,你現在不能睡,這是高原反應。你要堅持一下,下山時再睡,否則會有危險。於是我強打精神,接過同行的小冉遞過來的一支煙。煙抽完時,我忽然看見風雪彌漫之中,閃現出一大片五色經幡,精神不由地為之一振。藏民族有個宗教習慣,要在最高的山頂上掛五色經幡,以表達他們的信仰。有五色經幡的地方即是山頂,哦,終於爬上山頂了,接下來就該下山了!我的整個人立即鬆弛下來,兩隻眼睛一閉,就睡過去了。

這時我忽然聽見小冉大聲叫我,裘老師,快看杜鵑!我好像答應了他,但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小冉又一次喊,你快醒醒,裘老師,你往窗外看一眼嘛,好壯觀的杜鵑呀!我還是睜不開眼睛。小冉說,你不照幾張相嗎?這麼漂亮的杜鵑花,我敢肯定你從沒見過。小冉說得每一句話我都聽見了,可我就是睜不開眼睛。於是我對他說,你不要再叫了。我見過杜鵑,今年我家裏還養了一盆呢,3月份就開花了,小小的一盆花竟開了百餘朵,像一團火似的……這樣想的時候,我忽然就看見杜鵑花了,是玫瑰色的,很紅很嬌豔,一朵朵的花漂浮成了海洋,將我整個托了起來。我就在這些花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不知什麼時候我忽然醒過來,發現我們的車已經開進了山青水秀的米林地區,這裏海拔不到3000米,空氣也濕潤許多。小冉說,你總算醒了。剛才怎麼也喊不醒你,錯過了看杜鵑花的機會。我說我看見了呀,滿山都是杜鵑,玫瑰紅的。小冉說不可能,你睡得死死的,一次也沒睜眼,真是可惜!我感到很奇怪,難道我看見的不是杜鵑?

數天之後我們返回,再次翻越加查山。上次是從陰麵上山,陽麵下山;這次正好相反,從陽麵上山。杜鵑花是開在陽麵的。小冉說,裘老師,這回你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山頂,親眼看一看雪山頂上的杜鵑花,隻有西藏才能見到呢。我說,好,我一定親眼看看,也證實一下上次我到底看見杜鵑沒有。

經過幾天的陽光照耀,雪水融化,加查山的山路更泥濘了,泥漿有1米多深,車輪陷在其中都看不見了。遇上對麵來車,就得停下來小心讓道,車開得很慢很慢。漸漸的,那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又出現了,我顧不上嘴苦,連著抽煙,以不讓自己睡過去。可是幾天來采訪的辛苦和睡眠不足,使我比來時更加疲倦。我幾乎就要堅持不住了,忽然聽見小冉再次高聲叫了起來:快看杜鵑!

我強打精神朝車窗外望去。這一望,整個人立即振作起來。

陽光下,整架大山都被鮮花覆蓋著,一叢叢,一片片,花挨著花,枝幹交叉著枝幹,沒有一絲泥土的空隙。整座山像是花堆起來的,真可謂山花爛漫。讓人驚異的是,同一座大山,陰麵全是雪,陽麵卻全是花。從山腳朝上望,一直望到睜不開眼的山頂,全是這些英勇無畏、生在雪域高原也照樣怒放的鮮花。

這就是杜鵑嗎?我問。小冉說,是呀!我要你看的就是它們。

於是我明白了,上次我見到的不是雪山杜鵑,而是夢裏杜鵑。夢裏的杜鵑和家裏的杜鵑一樣,很紅很豔很秀美,但它們不會讓我震動。眼前的杜鵑卻迥然不同,它們不火紅,也不鮮豔,甚至不秀美。它們的花瓣和枝葉上都有風雪蹂躪的痕跡,它們因為高寒缺氧而沒有了花的嫵媚,但它們的的確確是杜鵑,是美麗的驕傲的大無畏的山花。它們拚盡全身力氣,在這海拔5300米的高山上、在這終年積雪不化的高山上開放著。別的花開放或許是為了昭示美麗,或許是為了展現青春,而這些杜鵑怒放,卻是在壯烈赴死,是在英勇犧牲。因此,整架大山都給我一種慘烈的感覺。我驚得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